西尔维的预言精准得可怕。
一夜之间,世界被彻底颠覆。科玛是被一种诡异的寂静惊醒的,那是一种被厚重棉被捂住般的沉闷。
她睁开眼,花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不在冰冷的岩石缝,而是在一个坚固、温暖的木屋里。
微弱的晨光从唯一的小窗户透进来,却不是熟悉的亮白色,而是一种朦胧的、泛着青灰的色调。
她爬起来,走到窗边,倒吸了一口冷气。
窗外是一片混沌的白色。雪片不再是飘落,而是被狂风裹挟着,狂暴地横冲直撞,能见度不足几米。
木屋几乎被积雪埋了半截,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霜,不断被新的雪沫覆盖。风声是唯一的主旋律,一种持续不断的、压迫性的怒吼,仿佛要将这孤零零的木屋从大地上撕扯出去。
她们真的被彻底困住了。
西尔维已经起来了,正平静地检查着门边的缝隙,确保没有风雪灌入了。她看起来毫不意外,甚至有种习以为常的从容。
“醒了?”她听到动静,回过头,“省点力气,今天哪儿也去不了。”
早餐是昨晚剩下的面包,抹上一点浓郁的、自制的油脂(科玛猜是某种动物油),还有一杯用干燥的雪松枝叶泡的热茶。
茶汤呈现出淡淡的琥珀色,带着一股清新而略带辛辣的木质香气,喝下去感觉胸腔都开阔了些。
“雪松茶,”西尔维注意到科玛研究的神色,“预防感冒,补充维生素。”
整个白天在一种奇特的节奏中缓慢流淌。屋外是狂躁的风雪世界,屋内却是炉火噼啪、茶香袅袅的宁静天地。
西尔维有忙不完的活计。她修理一把弓的弓弦,用软石打磨她的刀具,整理架子上那些装着神秘粉末和草药的瓶瓶罐罐。
科玛起初有些无所适从,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摆设。她试探性地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西尔维抬眼看了看她,没客气,指了指墙角一筐看起来干瘪发黑、毫不起眼的块茎。“那些耶路撒冷洋蓟,储存得有点久了,皮皱了,但里面还能吃。你想帮忙,就把皮削了,切成块,中午炖汤。”
科玛如蒙大赦,立刻拿起小刀和那筐块茎,坐在桌边开始工作。
削皮的过程并不轻松,那些块茎形状不规则,表面凹凸不平,但她干得很认真。这是一种参与,一种交换,让她觉得自己并非完全无用。
午餐就是耶路撒冷洋蓟炖汤,加入了风干的肉条和更多的野生香料。
味道比昨晚的肉汤清淡,但耶路撒冷洋蓟煮熟后有一种独特的、类似洋蓟的清甜和滑糯口感,别有一番风味。
下午,西尔维从房梁上取下几条用绳子穿着的、深红色的干肉条。
它们看起来坚硬如木,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盐或发酵菌?),散发出浓郁的、咸香中带着一丝野性的气味。
“驼鹿肉,”西尔维简短地解释,取下一条,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开始仔细地切成极薄的片。“秋天熏的,用糖枫的木头和一点杜松子。”
她将切好的肉片放在一个小木碟里,推到科玛面前。“尝尝。”
科玛捏起一片薄如纸、几乎透光的肉片。它摸起来干燥而坚硬,但放入口中,用唾液湿润后,味道却瞬间绽放开来。
极致的咸味首先冲击味蕾,随后是浓烈的烟熏气息,接着是肉类本身深沉的鲜味和一丝隐约的、类似坚果的甜香(来自糖枫?)。
口感韧而耐嚼,越嚼味道越香醇。这是一种高度浓缩的、充满力量的味道,一小片就足以让人回味良久。
“好吃,”科玛由衷地说,这种浓郁的风味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像……森林的味道被压缩在了里面。”
西尔维似乎对她这个形容感到些许意外,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能顶饿。冬天就靠它们和脂肪。”
她示范如何将薄肉片就着硬面包一起吃,用碳水中和那强烈的咸味。
科玛学着她的样子,一小口肉,一小口面包,再喝一口热茶,竟然觉得无比满足。
暴风雪持续肆虐,但木屋内的时光却不再难熬。科玛帮忙处理了一些简单的食材,清洗陶碗,甚至在西尔维的默许下,尝试用她的工具剥松子,虽然效率低下。
她们交流不多,西尔维的话总是简洁直接,关乎手头的工作或眼前的天气。
“柴火省着点添。”
“门边的雪得时不时从里面清一下,不然明天推不开。”
“那边架子上的蓝色瓶子是松脂油,擦刀防锈的,别碰错了。”
但在这有限的言语和共同的劳作中,一种奇怪的默契在悄然滋生。
科玛发现自己在默默观察西尔维,观察她如何高效地利用每一件物品,如何预判可能的需求,如何与这严酷的环境共处而非对抗。
她像一本打开的书,每一页都写着实用的生存智慧。
傍晚时分,风雪似乎稍有减弱,但远未到停歇的地步。西尔维检查了门外的积雪深度,回来时肩头落着少许雪花。
“还得一天。”她平静地宣布,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晚餐是煎锅里用少量动物油煎热的几块腌驼鹿肉厚片,搭配上烤热的面包和剩下的耶路撒冷洋蓟。
油脂在高温下滋啦作响,肉香混合着烟熏味充满了整个小屋,是另一种粗犷而令人安心的美味。
夜里,科玛裹着西尔维借给她的一条额外的羊毛毯,睡在壁炉边的地铺上。
听着外面依旧呼啸的风声,感受着身下地板的坚硬和炉火传来的温暖,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并非来自于绝对的无忧,而是来自于身处一个坚固的避难所,并与一个强大而可靠的同伴共度难关——即使这个同伴沉默寡言,难以接近。
她在日记本上写下:
十月十七日,暴风雪第一天。 世界变成了白色和灰色。风声很大。 西尔维让我削耶路撒冷洋蓟,皮很难削。
吃了熏驼鹿肉,很咸,很硬,但很香。像在吃一片浓缩的、有嚼劲的森林。 她知道的很多。手一直没停过。
我们没怎么说话。 但在这里面,听着外面的风,感觉……没那么可怕。 K.
合上本子,她看着西尔维就着煤油灯阅读一本旧书的侧影,跳动的火光柔化了她脸上冷硬的线条。
科玛忽然觉得,这场困住她们的暴风雪,或许并非全然是坏事。它强行按下了暂停键,为她提供了一个观察、学习和……靠近的契机。
她的舌尖,记住了烟熏驼鹿肉那强烈而独特的咸香,也隐约尝到了一种名为“安心”的、久违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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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雪肆虐了整整两天两夜。第三天清晨,科玛醒来时,首先注意到的是那种压迫性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呼啸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而辽阔的寂静,偶尔被屋檐积雪滑落的簌簌声打破。
晨光从未如此刺眼。从小窗望出去,是一片耀眼夺目的纯白世界,积雪深及大腿,将所有沟壑、岩石和灌木丛都抚平成柔软起伏的曲线。
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没有一丝云彩。世界仿佛被重置,干净,崭新,却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杀寒意。
西尔维已经穿戴整齐,正在门边费力地清理堵门的积雪。她用了块木板当铲子,动作熟练而高效。
“醒了就帮忙。”她头也不回地说,语气依旧是那种直接的、就事论事的调子,“得清出条路,还得检查屋顶的积雪,太重了会压坏椽子。”
科玛立刻爬起来,穿上所有能御寒的衣物。西尔维扔给她另一块刨平的木板。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清冽至极、仿佛能冻住肺叶的寒气扑面而来,但也带着雪后特有的纯净气息。
清理积雪是一项极其耗费体力的工作。科玛很快就气喘吁吁,呼出的白气浓得像雾,睫毛和发梢都结起了白霜。
但她干得很卖力,这是一种回报,也是一种释放。西尔维偶尔会指点一下技巧:“从雪堆上层开始铲,省力。”
“注意脚下,别踩空,下面可能是断枝或坑洞。”
清理完门廊和屋顶的主要积雪,阳光已经升得更高,雪地反射着金光,虽然依旧寒冷,但至少有了些暖意。
西尔维回屋拿出弓和一捆细绳,还有几个铁丝圈。
“储存的食物消耗了不少,”她检查着弓弦,语气平淡,“得去看看能不能找到点东西。你也来。”
这不是邀请,是通知。科玛心里一阵激动,立刻点头。
踏出被清理出的区域,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积雪又厚又软,常常一脚陷到大腿根,拔出来需要耗费巨大力气。
西尔维却走得相对轻松,她似乎知道哪里雪更浅,或者如何利用雪壳承重。科玛艰难地跟在她身后,像一头笨拙的幼兽跟着经验丰富的头狼。
她们来到一片林间空地,这里的雪相对平整,能看到一些细小而杂乱的足迹,像是小鸟或小兽留下的。西尔维停下脚步,仔细观察着地面和周围的灌木丛。
“看这里,”她指着一处雪地上的痕迹,“松鸡的脚印。它们喜欢在雪下扒找嫩芽和过冬的浆果。”
她选了几处靠近灌木、看似有动物活动痕迹的地点,开始设置陷阱。科玛屏息凝神地看着。
西尔维的动作精准而迅速,她用铁丝圈做成活套,巧妙地固定在低矮的枝条或自己插入雪地的树枝上,调整着高度和角度,让套索正好处在动物可能经过的路径上。
“陷阱不是撒网,要靠它们自己走进去。”西尔维一边忙活一边解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要读懂它们的心思,猜它们会走哪条路,在哪里停下觅食。心要静,眼要毒。”
设置好陷阱,她在每个陷阱不远处,都小心翼翼地撒下几颗之前掰碎的硬面包屑和一点干果碎作为诱饵。
“走吧。下午再来看。”她站起身,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整个上午,西尔维都在带着科玛在雪原上跋涉。
她教科玛辨认被积雪部分覆盖的野玫瑰丛,指出那些虽然干瘪却依然挂在枝头、在白雪映衬下像红宝石一样的蔷薇果。“维生素C很多,味道酸,但能吃。鸟和熊都爱吃。”
她挖开一处雪堆,露出下面依旧翠绿的、贴着地皮生长的叶片。“熊果,冬天不会死,叶子可以晒干泡茶,对尿道好。”
她甚至指给科玛看一棵云杉树干上被爪牙撕扯过的旧痕迹,“熊留下的。它们冬眠前会补充最后的食物。看到这种痕迹,附近可能有它们的巢穴,要小心。”
科玛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这一切。
这些知识不再是书本上冰冷的图片和文字,而是与具体的环境、气味、痕迹联系在一起的真实技能。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阅读”雪地这本无字书。
中午她们回到木屋,简单吃了点面包和腌肉。下午,西尔维再次带着科玛去查看陷阱。
大多数陷阱都空着,或者诱饵被聪明的小家伙吃掉了却没触发机关。但在最后一处、设在一丛挂满红色浆果的灌木下的陷阱里,有了收获。
一只肥硕的松鸡,脖颈被铁丝套索紧紧套住,已经停止了挣扎。它的羽毛呈现出漂亮的灰褐色斑纹,与冬日的环境完美融合,摸上去依旧带着一丝余温。
科玛的心跳加快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来——有收获的喜悦,也有对生命的些许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原始的满足感。
这是她们主动搜寻、布置、并成功捕获的猎物。
西尔维利落地解下松鸡,检查了一下,点点头。“运气不错。”她将松鸡倒提着,血液滴落在雪地上,洇开一小朵鲜艳的红花。
返回木屋的路上,西尔维并没有停歇。她在溪边一处水流较急、未完全封冻的地方停下,清理开冰层,设置了一个简单的吊篮陷阱,用剩下的面包屑做饵。“试试看能不能捞到点傻鱼。”
处理松鸡是科玛上的另一课。西尔维的动作快而精准,放血、褪毛、取出内脏。她留下羽毛(“以后做箭羽”),将内脏小心地收集在一个小罐子里(“鱼饵或诱饵”),剩下的部分用干净的雪反复搓洗。
“冬天猎物少,每一丝能用的都不能浪费。”她说着,将处理干净的松鸡剁成块。
晚餐是松鸡炖汤。西尔维将鸡肉块放入铁锅,加入冷水、几块干洋葱、一把蔷薇果增加酸味,还有她珍藏的一点风干野生牛肝菌提鲜。
汤在壁炉上慢慢炖煮,香气逐渐弥漫开来,是一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浓郁、更鲜活的肉香。
当科玛喝下第一口热汤时,她几乎要喟叹出声。
鸡肉紧实而有嚼劲,带着松针和冬日浆果的隐约风味,汤色清亮却滋味醇厚,蔷薇果的酸恰到好处地平衡了油腻感,野生菌提供了深沉的底蕴。
这是她们共同劳动的成果——西尔维的智慧和技术,科玛的辛劳跟随,以及这片雪原的直接馈赠。
她在日记本上写道,手指因为白日的劳作而有些酸痛:
十月十九日,雪后初晴。 清理了雪。跟西尔维出去了。她教我看脚印,设陷阱。 我们抓到一只松鸡。它的血滴在雪上,很红。
她处理得很快,什么都有用。 晚上喝了松鸡汤,很鲜,有野莓的酸味。 我学会了设置一个陷阱。我的手很冷,但心里很热。 K.
她看着对面正在擦拭刀具的西尔维,火光给她专注的神情镀上一层柔光。
科玛意识到,暴风雪不仅没有阻碍她的荒野课程,反而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将它深化了。
她的生存经验,正随着雪地上深深的脚印,一步步扎实地向前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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