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巴士在横穿加拿大的公路上平稳行驶，引擎发出单调的嗡鸣。
科玛靠窗坐着，看着窗外被冬季寒意笼罩的、略显荒凉的阿尔伯塔省平原景色。
农田、牧场、光秃秃的树林飞速后退，偶尔经过的小镇也千篇一律。车厢里混杂着暖气、廉价香水和小零食的味道。
她刚刚摆脱了辛顿镇洗碗池的油腻，身体还残留着疲惫，但心里却为即将回到更自然的区域而隐隐期待。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包侧袋，确认那本皮质日记本和西尔维的小刀都在。
巴士在一个中途站停靠，上下了一些乘客。引擎重新启动，刚要驶离时，车门突然又“嗤”一声打开。
“抱歉！抱歉！等等我！”一个清脆又略带焦急的女声响起。
一个背着崭新得几乎发亮、标签都还没撕干净的大容量登山包的女孩跳上了车。
她看起来二十出头，比科玛小几岁，穿着颜色鲜艳、功能性很强的抓绒衣和徒步裤，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一丝慌乱。
她手里还捏着一张皱巴巴的车票，气喘吁吁地对司机道谢。
女孩的目光在几乎满座的车厢里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科玛旁边的空位上。
“请问……这里有人吗？”她问道，声音清脆，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
科玛从窗外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太好了！”女孩松了口气，利落地把那个巨大的背包塞进行李架，动作有些笨拙，然后轻快地坐了下来。
一股淡淡的、防晒霜和薄荷糖的清爽气味随之弥漫开来。
巴士重新上路。女孩似乎静不下来，她调整了一下坐姿，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盒薄荷糖，自己吃了一颗，然后很自然地递给科玛：“要吗？提提神。”
科玛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一颗：“谢谢。”
薄荷的清凉在舌尖化开，确实驱散了一些车厢的沉闷。
“我叫艾米，”女孩主动自我介绍，笑容明亮，“刚大学毕业，趁工作前出来gap几个月，看看落基山！”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冒险的憧憬，“你呢？也是去徒步的吗？”
科玛看着她崭新干净的装备和兴奋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几个月前刚踏上旅途的自己，但似乎又比自己当时多了份无忧无虑的天真。
“科玛。”她简单回答，“算是吧，路过。”
艾米似乎没察觉到科玛的保留，或者说并不介意。她的注意力很快被科玛放在脚边的、那个看起来饱经风霜、沾着泥土和磨损痕迹的背包吸引了。
“哇哦，”艾米睁大了眼睛，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叹，“你的包……看起来好有故事！它一定陪你去过很多地方吧？”
科玛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老伙计，嗯了一声。
“你都去过哪里？”艾米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身体微微倾向科玛，“我看你的装备……好像很专业，但又很……实用？跟店里卖的不太一样。”
她指了指科玛背包上挂着的、一个用皮绳和羽毛简单制成的装饰（那是她模仿西尔维做的风向标），还有水壶上被烟火熏黑的痕迹。
科玛不太习惯这种连珠炮似的提问和热情的目光，但艾米的惊叹里没有虚伪，只有真诚的好奇和羡慕。这让她稍微放松了一点警惕。
“从北边过来的。”她斟酌着词句，“走过一些林子，河谷。”
“北边？是班夫还是贾斯珀的北边吗？”艾米追问，眼睛闪闪发亮，“那边冬天是不是特别难走？你都怎么过的夜？遇到野生动物了吗？哦对了，我买了防熊喷雾，但还不知道怎么用最好……”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像欢快蹦跳的溪流。科玛有些招架不住，但看着艾米那双充满求知欲的、毫无阴霾的眼睛。
她忽然想起了在荒野中遇到的那些毫无保留地给予她帮助的人——西尔维、伊莱贾、杰克和玛丽。
她挑了一些能说的、不那么惊险的经历告诉她：关于寻找水源，辨认一些安全的植物，如何选择营地，遇到鹿和驼鹿该怎么办。
科玛讲述得很平淡，没有夸张，只是陈述事实。但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对于只在公园步道上徒步过的艾米来说，都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和传奇色彩。艾米听得入了迷，时不时发出低低的惊呼。
“你用燧石生火？太酷了！我只会用打火机……”
“自己设陷阱抓兔子？天哪！我连鱼都没钓过！”
“在暴风雪里找到木屋？这简直像电影里的情节！”
艾米看着科玛的眼神，渐渐从好奇变成了纯粹的崇拜。眼前这个年纪不大却异常沉静、皮肤带着风霜痕迹、眼神坚定、拥有无数“实战”经验的女孩，完全符合她对于“荒野大神”的一切想象，甚至更酷——因为她是个女生！
“你太厉害了，科玛！”艾米由衷地赞叹，脸颊因为兴奋而更红了，“一个人敢走那么远，懂那么多！我……我本来还以为自己准备得很充分了，跟你一比，我简直像个幼儿园小朋友。”
科玛被她的直白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别开脸。“只是走得多了点。”
“不不不，这绝对是经验和能力！”艾米语气坚定，“那个……科玛，你要去哪里下一站？如果……如果顺路的话，我能不能……跟你一起走一段？”
她问得有些小心翼翼，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像一只害怕被拒绝的小狗，“我保证不拖后腿！我可以帮你背东西，分享我的食物！我真的很想跟你学点东西，哪怕就几天！”
巴士继续向前，窗外是一片广阔的、覆盖着残雪的田野，夕阳正在西沉，给天地万物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科玛看着艾米充满期待和光亮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她曾经也有过的、对世界毫无保留的热情和信任。
孤独跋涉了这么久，突然遇到一个想要主动跟随、并且如此热烈地崇拜着她的同龄人，科玛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有点无措，有点负担，但似乎……也有一丝微弱的、被需要和被认可的暖意。
她沉默了几秒钟，看着窗外掠过的路牌。
“……去沃特顿湖地区。”她最终说道，没有直接回答，但也没有拒绝。
“太巧了！”艾米几乎要跳起来，又赶紧压低声音，“我也想去那里！听说那里超级美，而且比班夫人少！那我们……一起？”
科玛转过头，看着艾米亮晶晶的眼睛，夕阳的金光正好落在她们之间的座椅上。她轻轻点了点头。
“耶！太好了！”艾米开心地几乎要手舞足蹈，但又赶紧克制住，只是脸上的笑容灿烂得无以复加。
巴士载着两人，向着南方的地平线驶去。科玛重新看向窗外，暮色开始四合。
她的旅程，似乎就要迎来一位意外的、充满活力的同行者。
她的野味人生，或许即将加入一抹名为“陪伴”的、截然不同的清新滋味。而那颗薄荷糖的清凉，似乎还久久地留在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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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巴士最终在沃特顿湖国家公园外围的一个小型中转站停下。
与班夫或贾斯珀相比，这里的气氛确实更加宁静偏远，小镇规模很小，背靠着雄峻的雪山，面对着深邃的沃特顿湖，风景壮丽却人烟稀少。
科玛和艾米一前一后下了车。冰冷的山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湖水的潮湿气息和松林的清香。
艾米兴奋地深吸一口气，原地跳了几下抵御寒意，眼睛贪婪地捕捉着周围的景色。“哇！这里太棒了！”
科玛则习惯性地快速观察四周，评估着天气、风向和可能的营地选址。她的目光冷静而务实，与艾米纯粹的游客式兴奋形成鲜明对比。
艾米的新背包果然出了问题。调节系统复杂，她背得不得要领，走了一小段路就开始抱怨肩膀被勒得生疼。
科玛不得不停下，帮她重新调整背负系统，手指熟练地收紧和放松各种带扣。
“你得让重量落在髋部，不是肩膀上。”科玛简短地指导，语气像西尔维当初教她时一样直接。
“哦哦，原来是这样！你真厉害！”艾米恍然大悟，脸上又露出崇拜的神色。
更大的问题出现在艾米那双崭新的、刚买来还没穿习惯的徒步靴上。
走了不到半小时，她就苦着脸说脚后跟磨得厉害。科玛让她坐下检查，果然已经磨出了水泡。
科玛从自己那个万能的、修补过的背包侧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急救包，里面有她自制的、用蜂蜡和松脂混合的润滑膏（玛丽给她的配方）和一块柔软的麂皮。她熟练地帮艾米处理水泡，贴上保护垫。
“新靴子需要磨合，不能一开始就走远路。”科玛一边操作一边说，没有责备，只是陈述事实。
艾米看着科玛专注而熟练的动作，感受着她指尖不经意碰到自己皮肤时那种粗糙而可靠的触感。
脸颊微微发热，心里那点因为拖后腿而产生的沮丧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对不起……我太没用了。”她小声说。
“每个人都是这样开始的。”科玛头也不抬地回答，语气平淡，却奇异地安慰了艾米。
科玛调整了计划，放弃了原本打算第一天就深入较远区域的想法。
而是在靠近小镇的边缘地带，找了一处避风、靠近溪流的林间空地作为营地。她需要先确保这位“新手”能适应。
搭建营地时，艾米的笨拙暴露无遗。她不会用地钉，撑起的帐篷松松垮垮；收集来的柴火要么太湿，要么太细，根本不耐烧；
她甚至差点把科玛生起的宝贵火堆弄灭，只是因为想添一根太大的树枝。
科玛看着，没有插手，只是在她实在搞不定的时候，才上前演示正确的做法。她话很少，但每个动作都精准有效。
艾米学得很认真，但手忙脚乱，脸上常常沾上泥土，看起来有点狼狈，却始终保持着高昂的热情。
“看好了，引火物要像鸟巢一样蓬松。”
“地钉要斜着45度角打进去，才吃得牢。”
“水要烧开至少五分钟，就算看起来再干净。”
艾米像块海绵一样吸收着这些基础知识，眼睛一直亮晶晶地追随着科玛的身影。
科玛的每一个指令，她都用力点头，努力执行，尽管效果往往打折扣。
晚餐是科玛主理的。她用带来的干肉、艾米贡献的脱水蔬菜和在路上采集的几种确认安全的野葱（她指给艾米看，教她辨认），煮了一锅浓汤。
味道说不上多惊艳，但热腾腾的，足以驱散寒意。
艾米吃得格外香甜，一边吃一边不住地夸赞：“这是我吃过最棒的野餐！科玛你什么都会！”
科玛只是默默喝着自己的汤。她并不习惯这种直白的赞美，尤其是为了如此简单的一顿饭。
但艾米的热情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在这寒冷的夜晚，确实带来了一些额外的暖意。
夜幕降临，气温骤降。两人挤在科玛生起的篝火旁，跳跃的火光在她们脸上明明灭灭。
艾米裹紧了睡袋，还是忍不住有些发抖。她看着对面科玛沉静的侧脸，在火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坚毅。
“科玛，”艾米轻声问，呼出白气，“你一个人走了那么久……不会害怕吗？不会觉得孤独吗？”
科玛拨弄火堆的手停顿了一下。害怕？孤独？她当然有过。
在暴风雪中几乎冻死的时候，在寂静的雪原上只有自己呼吸声的时候，在思念松涛哨站的温暖的时候……
但这些情绪，都被她像处理猎物一样，剥皮去骨，消化吸收，变成了前进的力量。
“习惯了。”她最终给出了一个简单的答案，目光依旧停留在火焰上。
这个答案在艾米听来，却充满了深不可测的酷劲和力量。她看着科玛，崇拜之情又加深了一层。
她觉得科玛就像她读过的那些冒险小说里的女主角，强大、独立、神秘。
“我真想像你一样厉害。”艾米抱着膝盖，由衷地说。
科玛抬起头，看了艾米一眼。女孩的眼睛在火光下像两颗明亮的星星，充满了纯粹的向往和未被现实磨砺过的光芒。
科玛忽然想起西尔维最初看她的眼神，似乎也有过一丝类似的评估和……或许还有一点点的期待？
“慢慢来。”科玛说，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一丝，“走路本身，就能教会你很多。”
夜深了，艾米钻进她那顶昂贵却摇摇晃晃的帐篷，很快因为疲惫而入睡。
科玛则在外面又多坐了一会儿，添加了一次柴火，确保火堆能持续提供一些热量和防护。
她看着沃特顿湖方向深邃的星空，听着耳边艾米均匀的呼吸声和溪流的潺潺声。多了一个人，营地的气氛确实变得不同了。
有点吵，有点麻烦，需要放慢速度，需要解释很多事情。
但……似乎也并不坏。
她在日记本上新的一页，画了两顶小帐篷和一小堆篝火。
一月二十八日，沃特顿湖外缘。 和艾米一起扎营。她很新手，靴子磨脚，不会生火。 话很多，问题很多。
但她学得很快，也不怕脏。 她说我很厉害。 我看着她的新靴子，想起我刚进林子时的那双。 K.
合上本子，她最后检查了一遍营地，才钻进自己的睡袋。寂静重新笼罩下来，但这一次，寂静里多了另一个人的存在感。
她的野味人生，第一次有了一个笨拙却热烈的追随者，旅程的节奏，正在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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