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窗台,周老先生就在工作台前摆开了木尺。那把尺是老梨木做的,边缘已经磨得圆润,正反两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刻度,正面是厘米,反面是市寸,中间嵌着根细铜丝,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那是五十年前他亲手嵌进去的,为的是让尺子不容易变形。
“量木头像看人,得找对基准线。”老人捏着木尺的一端,让铜丝对准木料的边缘,“你看这木纹,左边紧右边松,说明这棵树当年右边光照足,长得快。量的时候得把木尺往紧的那边挪三分,不然裁出来准跑偏。”
小林蹲在旁边,手里捧着本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周叔,这也要记?”
“怎么不记?”老人用铅笔沿着尺边画下一条线,“木头有脾气,你不顺着它,做出来的东西用不了几年就开裂。就像去年那批书架,老张图省事,没看木纹就下锯,现在怎么样?全歪了。”他顿了顿,用指甲在木料上抠出个小坑,“记着,木尺不光量长度,还得量‘性子’。”
小雅抱着捆新到的木料进来,每根上面都贴着标签:“李爷爷送的香椿木,说做些小匣子正好。”她拿起根最粗的,“这根直,肯定好做。”
“直不一定好。”老人把木尺架在香椿木上,目光顺着刻度移动,“你看这地方,”他指着尺上15厘米的位置,“铜丝有点弯,说明这里的木料密度不一样,藏着个暗结,得避开。”他用红笔在那里画了个圈,“做匣子得用‘净料’,有结子的地方只能当柴烧。”
小林的笔尖在纸上飞快移动,忽然停住:“周叔,您这尺子比店里卖的钢卷尺还准?”
“钢卷尺冷硬,碰着潮汽就生锈,哪有这梨木尺贴心?”老人摩挲着尺上的铜丝,“当年我师傅说,‘尺是手的眼睛’,眼睛歪了,手就跟着歪。这把尺陪我做了三十年嫁妆箱,哪家姑娘嫁出去,箱子上都留着这尺的印子。”他笑了笑,“前阵子还有人来找我,说当年的箱子用了三十年,尺寸一点没变,想再做个一模一样的。”
正说着,社区的王婶拎着个旧木箱进来:“周叔,帮我看看这箱子还能不能修?锁扣掉了,盖子也合不严。”箱子是榉木的,边角已经磕碰得掉了漆,老人用木尺量了量箱盖和箱体的缝隙,又量了量锁扣的位置,眉头轻轻皱起。
“盖子变形了,”他指着量出来的数据,“左边比右边高了两毫米。”说着,他把木尺垫在箱盖下面,慢慢往缝隙里塞纸片,“得找块楔子把矮的那边垫起来,让它慢慢回型。”他从废料堆里拣出块香椿木,“就用这个,香椿木性稳,垫着不发霉。”
小林看着老人用木尺量楔子的厚度,铅笔在木料上画着斜线,忽然明白那些刻度里藏着的不只是数字——1厘米可能是某个新娘的嫁妆箱高度,2市寸或许是给孩子做木马时的扶手宽度,而那根细铜丝,早把无数个日子的温度,都嵌进了梨木的纹路里。
“周叔,您这尺子上的刻度都磨浅了,换根新的吧?”小雅摸着尺上模糊的数字。
老人摇摇头,用细砂纸轻轻打磨着刻度:“磨浅了才好,说明用得勤。你看这磨得最浅的‘30’,当年给学校做课桌椅,量了几百根木料,全靠它定准。”他把磨亮的尺子举起来,对着光看,“你看,铜丝周围的木头都成了琥珀色,这是年轮,尺子的年轮,比树的年轮更实在。”
夕阳把老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里,木尺的刻度和他的皱纹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岁月,哪是匠心。小林在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行字:“木尺量的是长度,记的是时光。”笔尖落下时,正好和木尺上最浅的那个刻度对齐,仿佛两个时代的匠心,在这一刻轻轻碰了头。
入夜后,工作台的灯还亮着。老人把修好的木箱推给王婶,箱盖合上时发出“咔嗒”一声轻响,严丝合缝。王婶喜滋滋地抱着箱子走了,老人拿起木尺,用棉布仔细擦着,铜丝在灯光下亮了一下,像在说:明天,还有新的木料等着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