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卫生院的药香混着消毒水味,李修远攥着抄好的药方,站在诊室门口迟迟没敢进。玻璃窗里,白大褂正低头写病历,钢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让他想起祠堂供桌上那本线装书——同样的郑重,却隔了半个世纪。
“进来吧。”白大褂抬起头,是位戴金丝眼镜的年轻医生,胸牌上写着“林墨”。李修远把药方递过去,指尖还沾着祠堂的灰尘:“这是……几十年前的老方子,治消渴症的,您看看有用没?”
林墨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泛黄的宣纸上。墨迹虽淡,药材名却清晰:“天花粉三钱,葛根五钱,知母……”他忽然坐直了,“这方子思路很妙,用芦根代替知母降燥,适合北方干燥气候,比现在的常规药方更贴合地域体质。”
李修远的心猛地落回肚里,像块悬了半夜的石头终于着地。“真的有用?”
“何止有用。”林墨拿起处方笺比对,“你看这剂量,每味药都精确到分,连炮制方法都写了——‘葛根要酒蒸三次’,现在好多年轻医生都不知道这讲究了。”他忽然抬头,“这方子哪来的?”
“是我们村陈郎中留下的,”李修远说起祠堂的线装书,说起王大爷的话,“他去世前还在给病人配药,好多方子都没来得及用。”
林墨听完,拿起药方走到窗边,阳光透过镜片在纸上投下光斑:“我爷爷也是老中医,他总说‘药方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些老方子藏着前人的经验,丢了太可惜。”他转身看向李修远,“你能把那本书带来吗?我们可以合作整理,说不定能编本《民间验方集》。”
回村的路上,李修远特意绕去陈郎中的老宅子。院墙塌了半截,荒草没过膝盖,只有院角的老枸杞树还活着,枝条上挂着几颗干瘪的红果。他想起王大爷说的,陈郎中总在这里晒药,枸杞、地黄、金银花……晒透了就收进樟木箱,说“药香能驱虫,就像良心能驱邪”。
祠堂的线装书被小心包在蓝布里,李修远捧着它往镇上走时,碰见村西头的李婶。她男人得了消渴症,最近总说口渴,听见有治这病的方子,非要跟着去卫生院。
林墨给李婶男人诊脉时,李修远在旁边翻那本线装书。翻到“治咳喘方”时,发现页边有行小字:“冬月用蜜炙麻黄,夏月用生麻黄,随节气加减。”墨迹比正文浅,像是后来添的,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想来是夏天记的。
“这方子对我爹正好!”李婶凑过来看,“他夏天咳得轻,冬天就加重,原来跟节气有关。”
林墨开完药方,让李修远帮忙抄录老方子里的炮制法。笔尖落在纸上时,李修远忽然觉得,自己抄的不只是字,是陈郎中蹲在药碾子前的背影,是晒药时翻动药材的手势,是那些没说出口的叮嘱——都顺着墨迹,慢慢流进了新的纸页里。
整理到第七天,林墨发现个奇怪的现象:所有治小儿病的方子,剂量都比常规少三成,旁边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这是为啥?”
“陈郎中的儿子三岁时没了,”王大爷不知啥时候来了,拄着拐杖站在门口,“从那以后,他给小孩开方,总说‘孩子身子弱,得轻着点’。”
李修远摸着那行小字,突然想起自己修复的老座钟——齿轮里藏着牵挂,药方里也藏着。那些精确到分的剂量,那些随节气调整的药材,都是用心焐过的温度。
夕阳斜照进诊室时,林墨把整理好的药方订成册子,封面上写着“陈郎中验方集”。李修远在最后一页添了幅画:老枸杞树下,陈郎中正在翻晒药材,旁边站着个拿药铲的年轻人,是林墨的爷爷——王大爷说,当年这两位老中医总在镇上的药市遇见。
“等印出来,第一本送祠堂。”林墨把册子递给李修远,“让陈郎中看看,他的方子还在救人。”
走出卫生院,药香混着晚风漫过来。李修远摸了摸怀里的册子,忽然觉得,所谓传承,就像老枸杞树的根——陈郎中埋下的种子,在几十年后发了芽,顺着新的土壤,扎得更深,长得更茂。而那些藏在药方里的年轮,每一圈都刻着同样的话:好好活着,好好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