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砂锅底的火痕

卫生院的药炉旁堆着半筐干柴，李修远蹲在灶前添火时，火苗舔着锅底，把那只黑釉砂锅映得发红。砂锅是陈郎中留下的，底上结着层厚厚的药垢，像镀了层琥珀，林墨说这叫“老火底”，越厚熬出的药越入味。

“陈郎中熬药有讲究，”王大爷坐在小马扎上，看着火苗出神，“普通药要用武火煮沸，再转文火慢煨；带绒毛的药得用细布包着，不然呛得人咳嗽；最金贵的鹿茸、人参，要等药快熬好时再放，说怕煮久了失了灵气。”他指着砂锅沿的缺口，“这是当年给山里头的病人熬药，路上摔的，他用铜片补了补，照样用了十年。”

李修远用长柄勺搅了搅锅里的药汁，褐色的液体泛起细密的泡沫，药香混着柴火气漫开来。“这锅看着不起眼，倒比不锈钢锅熬的药香。”

“那是自然。”林墨正在旁边整理药材，闻言抬头笑了，“砂锅性子温，不会跟药材‘较劲’。就像陈郎中的脾气，再急的病，他也慢悠悠地熬药，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得顺着来’。”他拿起片当归，对着光看，“你看这当归的断面，要有油润的光泽才好，就像这砂锅底的火痕，得有岁月焐过的样子。”

正说着，张婶端着个粗瓷碗进来，碗里是刚蒸好的南瓜，冒着热气。“给你们垫垫肚子，熬药费力气。”她把碗往桌上一放，眼睛直勾勾盯着砂锅，“这药闻着跟上次不一样，是不是加了啥好东西？”

“加了点新采的远志。”李修远舀了勺药汁，滴在白瓷盘里，药汁浓稠得能拉出细丝，“陈郎中的方子上写着，春天肝气旺，加点远志能安神，免得病人烦躁。”

张婶凑近闻了闻，忽然抹起眼泪：“想起我家老头子了，当年他得肺痨，就是陈郎中用这砂锅熬药，一日三顿，从没断过。有回下大雨，柴火湿了烧不着，他就把药锅揣在怀里焐，说‘药凉了就没用了’……”

李修远往灶里添了根干柴，火苗“噼啪”跳了跳，把砂锅底的火痕照得更清晰。那些深浅不一的焦痕，像幅地图，记着无数个守在炉边的夜晚——或许是大雪天里为高烧的孩子守着药，或许是暴雨中把药锅揣在怀里赶路，或许是给临终的老人熬最后一碗安神汤。

“熬药的火候最要紧。”林墨接过话头，用筷子夹起块陈皮扔进锅里，“火太旺了药汁会糊，太弱了药性出不来。就像做人，太急了容易出错，太缓了又成不了事。”他指着砂锅盖上的裂缝，“这缝是陈郎中故意砸的，说留道缝好让药气流通，免得闷坏了药效。他说‘人跟药一样，得有点透气的地方，不然会憋出病来’。”

药熬好时，太阳已经偏西。李修远用纱布过滤药汁，褐色的液体顺着布纹滴进碗里，带着淡淡的甜味——是方子里加的冰糖起了作用。王大爷端起一碗，对着光看，药汁清透，没有一点渣子。

“当年陈郎中给小孩熬药，总在药里加点冰糖，说‘先苦后甜，病好得快’。”老人呷了一小口，咂咂嘴，“还是这味儿，一点没变。”

张婶的孙子跑进来，看见药碗就皱眉头。林墨笑着从兜里摸出颗水果糖：“喝完药就给你这个，跟陈爷爷当年一样。”小家伙捏着糖，捏着鼻子把药喝了，喝完还咂咂嘴：“好像……不那么苦了。”

收拾药炉时，李修远发现砂锅底下的火痕里卡着片干柴屑，是几十年前的，已经变成了炭黑色。他小心地把柴屑抠出来，放进药箱的小抽屉里——那里已经放了铜秤的锈、药碾子的渣、火折子的绒，都是些不起眼的碎末，却像串起时光的珠子。

暮色漫进卫生院时，林墨把砂锅擦得锃亮，倒扣在灶台上。锅底的火痕在灯光下泛着暗光，像无数个被记住的夜晚，在寂静里轻轻呼吸。李修远忽然明白，所谓匠心，未必是多么精巧的手艺，是守着一口砂锅，把每个日子都熬得入味；是记得每个病人的口味，在苦药里加一勺糖；是让那些火痕里的故事，在新的药香里，继续慢慢发酵。

窗外的风掠过树梢，带着远处稻田的清香。砂锅的余温透过灶台传过来，暖乎乎的，像陈郎中留下的手温，轻轻覆在每个需要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