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药铺的木窗棂漏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李修远蹲在墙角,看着林墨转动那只半人高的药碾子。碾槽是青石的,内壁被磨得光滑如玉,碾轮上缠着圈红绸,是去年端午时张婶的小孙子系上的,说能避邪。
“这碾子有年头了吧?”李修远伸手摸了摸碾槽边缘,冰凉的石质上留着深浅不一的刻痕,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比我岁数大。”林墨推着碾轮,匀速地绕着碾槽转,药材在碾轮下渐渐碎成粉末,“陈郎中年轻时用它碾过硝石,说早年村里炸山开路,就靠这碾子磨炸药。后来不用了,才改碾药材。”他脚下的木踏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那是碾子的机关,踩下去能让碾轮更用力,“你闻闻,这苍术碾出来的粉,比机器打的香多了。”
李修远凑近闻了闻,果然有股清冽的草木香,混着淡淡的药香,比药房里的成药好闻百倍。
“这碾子讲究‘三分力’,”林墨停下脚,额角渗着细汗,“太轻了碾不细,太重了会把药性碾死。得像揉面似的,带着气劲,让药材自己‘愿意’碎。”他示范着轻轻推动碾轮,“你看,碾苍术要顺时针转,碾薄荷得逆时针,它们性子不一样,得顺着来。”
李修远试着踩了踩踏板,碾轮果然沉了些,他学着林墨的样子推动碾轮,刚转半圈就累得胳膊发酸:“这活看着简单,真费劲。”
“当年陈郎中能用这碾子碾一夜药,天亮了还能坐诊。”林墨递给他块帕子擦汗,“他总说,药碾子跟人一样,得顺着性子哄。你对它好,它碾出来的药就治病;你要是跟它较劲,磨出来的药渣都带着火气,吃了反而添堵。”
正说着,张婶端着个竹筛进来,里面晒着些切片的天麻,薄如蝉翼:“林墨,这天麻晒得差不多了吧?陈郎中以前总说,天麻得晒足七日,少一日都不成。”
“还差半日,”林墨拿起一片对着光看,“您放窗台上再晒晒,傍晚收进来正好。”他忽然想起什么,从碾槽里舀出点苍术粉,“张婶,您家老头子的风湿膏快用完了吧?这苍术粉加凡士林调了,敷膝盖上管用。”
张婶笑得眼睛眯成条缝:“还是你细心。昨儿我家那口子还念叨膝盖疼,正想找你问问呢。”
李修远看着他们熟稔的样子,忽然觉得这药铺不像个做生意的地方,倒像个大家庭。药碾子转起来的“咕噜”声,药材落地的“沙沙”声,张婶的唠叨声,混在一起,竟比城里的咖啡馆还让人安心。
中午吃饭时,林墨从后厨端出个砂锅,里面炖着黄芪乌鸡汤,香气漫了满铺。“陈郎中留下的方子,”他给每个人盛了碗,“说春困得补补气,不然碾药都没力气。”
张婶喝着汤,忽然想起件事:“前儿村东头老刘家的孙子,总说夜里看见黑影,是不是撞着啥了?”
林墨舀汤的手顿了顿:“我下午去看看。小孩子眼净,容易看见些不干净的。”他看向李修远,“要不要一起?正好学学怎么看‘气’。”
李修远心里一动,点头应了。
下午的阳光正好,穿过药铺后院的葡萄藤,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林墨带着李修远往村东头走,手里提着个布包,里面装着罗盘、黄纸、朱砂,还有一小瓶雄黄酒。“看‘气’不用眼睛,”林墨边走边说,“得用心。活人有生气,是暖的,像团小火苗;死人有死气,是冷的,像冰碴子;那些游魂,气是散的,飘来飘去,碰着谁算谁。”
到老刘家时,那孩子正缩在奶奶怀里哭,看见林墨就往奶奶身后躲。林墨拿出颗水果糖递过去:“别怕,叔叔给你看看。”他蹲下身,从布包里取出罗盘,指针在孩子周围转了几圈,最终指向墙角的衣柜。
“那后面有东西。”林墨站起身,让老刘挪开衣柜,后面的墙皮剥落,露出个黑黢黢的洞。他点燃黄纸,往洞里扔了点朱砂,瞬间冒出股青烟,伴随着一声极轻的尖叫。
孩子突然不哭了,指着洞说:“就是它!晚上总出来晃!”
林墨把黄纸揉成团塞进洞口,又用水泥封死:“是只饿死鬼,几十年前住这屋的人没埋好,怨气积在这儿。封上就没事了。”他摸了摸孩子的头,“以后不会再看见黑影了。”
回去的路上,李修远想起那只饿死鬼,忽然问:“那些没被好好安葬的魂魄,会一直困在原地吗?”
“大部分会,”林墨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就像人念旧,魂魄也念旧,总觉得原来的地方最安全。陈郎中以前总说,‘葬’字是‘草’下有‘死’,意思是死了也得有片草遮着,才算安身。”他抬头看了看天,“所以咱们做的,不只是驱鬼,也是给它们找个正经的地方待着。”
回到药铺时,夕阳正落在药碾子上,把碾槽里的药粉染成金红色。林墨把剩下的苍术粉收进瓷瓶,李修远忽然想试试碾药,林墨便教他踩踏板的诀窍:“身子往前倾,重心放脚后跟上,碾轮才稳。”
李修远踩着踏板,看着碾轮一圈圈转,苍术粉在碾槽里渐渐积厚,像堆细腻的金沙。他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不就是这样吗?陈郎中碾过的药,林墨接着碾;林墨教给他的,他以后或许还能教给别人。
药碾子转着,光阴也跟着转,那些藏在碾槽里的故事,就这么一点点磨进药粉里,混着草木香,在时光里慢慢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