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药场的竹匾排得整整齐齐,像铺了一地的玉片。林墨蹲在最东边的匾前,用木耙轻轻翻动着陈皮,指尖沾了层浅褐色的粉末——那是晒足了百日的陈香。风从西边的河沿吹过来,带着水汽,混着艾草的辛香、薄荷的清凉,在竹匾间打着旋。
“这陈皮得翻勤点,不然边角容易焦。”李修远抱着一摞空匾从库房出来,额角的汗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他把匾靠墙放好,顺手拿起林墨身边的水壶,猛灌了两口。
“陈郎中以前总说,晒药就像看人,得顺着性子来。”林墨直起身,捶了捶腰,“你看这薄荷,得暴晒,越晒香味越足;那当归呢,就得躲着点正午的日头,不然油分跑光了,药效就差了三成。”他指着最西边那排匾,里面摊着的当归切片泛着油亮的光泽,边缘微微卷曲,像被阳光吻出了波浪。
李修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笑了:“你还记得不?小时候偷拿晒着的甘草嚼,被陈郎中抓着,他没骂咱们,反倒给每人抓了把蜜炙甘草,说‘甜的吃多了腻,带点苦才记得住’。”
林墨也笑了,指尖捻起一片晒干的山楂,放进嘴里:“怎么不记得。他那蜜炙甘草是用枣花蜜拌的,甜里带着点酸,比灶糖还好吃。”他从竹匾里捡了几片上好的枸杞,塞进李修远手里,“尝尝,今年新晒的,比去年的饱满。”
枸杞的甜带着阳光的暖意,在舌尖慢慢散开。李修远想起早上整理陈郎中的旧物,翻到本晒药手记,纸页已经泛黄,上面用毛笔写着:“枸杞,七月采,摊匾厚半寸,每日翻三遍,遇雨则收,晴则复晒,如此二十日,方得甘润。”字迹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旁边注着“午时翻第一遍”。
“王婶家的小孙子昨天来拿药,说总尿床。”李修远忽然想起这事,“我按陈郎中的方子抓了桑螵蛸,嘱咐她用淡盐水泡了再晒,应该管用吧?”
“错不了。”林墨肯定地点头,“陈郎中的手记里写着呢,桑螵蛸得用盐水浸了晒,才能固肾气。对了,泡的时候别忘了放两片姜,去腥味,不然孩子嫌难闻,不肯喝。”他转身走向库房,“我去把昨天收的艾叶搬出来,今儿日头正好,适合晒。”
库房里堆着半墙的药材,艾草捆成小把,倒挂在房梁上,像垂着的绿帘子。林墨搬梯子取下最上面那捆,刚解开绳结,就有细碎的叶片簌簌落下,落在他的布鞋上。这艾草是前几日雨后采的,带着露水的潮气,此刻在库房的阴凉里,散发着湿漉漉的草香。
“小心点,别弄散了。”李修远也搭手帮忙,两人把艾草摊在空匾里,叶片舒展着,像一群蜷着的绿蝴蝶。“这艾草得晒得干透,等冬至那天,给村里每户送一把,煮水洗澡,能防开春的风寒。”林墨说着,忽然咳嗽了两声——今早天凉,他穿少了。
李修远皱眉:“你这咳嗽还没好?我给你抓副药吧,用川贝母炖雪梨,陈郎中的方子。”
“不用,老毛病了。”林墨摆摆手,却被李修远按住肩膀。“听话,”李修远的语气带着不容分说的认真,“昨天整理药柜,发现还有去年的川贝,放着也是放着,炖了正好。”
正说着,晒药场那头传来孩子的笑闹声。是小石头兄妹,背着小竹篓,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林叔,李叔!”妹妹举着篓子给他们看,里面装着半篓野山楂,红得像玛瑙,“我们在山脚下摘的,能晒山楂干不?”
“能啊。”林墨蹲下身,接过山楂,挑了颗最红的擦了擦,递给妹妹,“洗干净了切半,挖了核,晒在那只小匾里就行。”他指着角落里那只巴掌大的竹匾,那是陈郎中以前特意给孩子们做的,边缘刻着小小的花纹。
小石头已经跑去拿水洗山楂了,妹妹却捧着那颗山楂,没舍得吃。“林叔,陈爷爷以前晒的山楂干,是不是就这样做的?”她仰着脸问,眼睛亮闪闪的。
“是啊。”林墨点头,想起很多年前,陈郎中也是这样蹲在晒药场,教他们晒山楂,“陈爷爷说,山楂干得晒得半干半湿才好,太干了发苦,太湿了又容易坏。”
妹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到哥哥身边帮忙洗山楂。水花溅在青石板上,映着阳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
李修远把川贝母放进药碾子,慢慢碾着。铜碾轮转动的声音沙沙的,像春蚕在啃桑叶。他忽然想起陈郎中说过,药碾子要顺时针转,力道才匀,药材磨得细。磨好的川贝粉盛在白瓷碗里,像堆了一小捧雪。
林墨从灶房端来炖着的雪梨,汤色清亮,飘着层淡淡的蜜黄。他把川贝粉撒进去,用勺子轻轻搅着:“加了点枇杷蜜,不那么苦。”
风又起了,吹得晒药场的竹匾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陈皮的香、艾草的辛、枸杞的甜、山楂的酸,混在一起,漫过晒药场,漫过库房,漫过远处孩子们的笑闹声。
李修远喝了口川贝雪梨汤,甜味里带着点微苦,像极了陈郎中说的那句“日子”。他看向林墨,对方正弯腰帮小石头把山楂摆进小竹匾,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像盖了层暖融融的金纱。
远处的河水闪着光,岸边的芦苇荡摇啊摇,像谁在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歌。晒药场上的风还在吹,把药香送得很远,像在告诉所有人:那些认真过日子的人,那些用心熬煮的时光,从来都不会真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