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的炕被烧得发烫,李修远蹲在炕边,用竹耙轻轻翻动着摊开的野菊。水汽混着清苦的香气从苇席缝里钻出来,在房梁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滴答落在青砖地上,像谁在数着时光的节拍。
“手肘还疼不?”林墨端着碗红糖姜茶走进来,额角的伤口已经用布条包好,渗着点淡淡的药味——是用昨天泡的紫苏酒调的金疮药。
李修远直起身,活动了下胳膊,疼是还有点,但比刚才轻多了。“好多了,”他接过姜茶,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你那镰刀擦了没?别锈得更厉害。”
“在灶台上烤着呢。”林墨指了指灶台角落,那把从野菊丛里找到的小镰刀正躺在炭火边,锈迹被烤得发黑,露出点点银亮的铁色。“陈伯伯的东西就是结实,埋在土里这么多年,还没烂透。”
李修远喝着姜茶,看着那把镰刀。刀身窄窄的,刀刃却磨得很薄,柄是用枣木做的,被磨得光滑如玉,末端还留着个小小的绳孔,想来是以前挂在腰间用的。他忽然想起陈伯伯总说,采菊的镰刀得“巧”,太钝伤花茎,太锋利容易伤着自己,这把刀的火候,正合了老人说的“巧劲”。
“等下我去磨磨,”林墨拿起镰刀翻了个面,“正好库房里有块磨刀石,是陈伯伯当年用过的,石面上还留着他磨镰刀的纹路呢。”
雨彻底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灶房,在野菊上投下斑驳的光斑。李修远把烘得半干的野菊挪到窗边,让阳光接着晒,自己则拿起那把旧镰刀,仔细地剔着缝隙里的泥土。刀身的“陈”字被磨得有些模糊,但笔画里的执拗劲还在,像老人写方子时的笔锋,从不拖泥带水。
“你看这刀背,”林墨凑过来看,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刻痕,“是陈伯伯记采菊次数的吧?一道痕代表采了一筐,你数数多少道。”
李修远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五十九道。最后一道刻得特别深,旁边还歪歪扭扭地画了朵小菊花,像是特意做的标记。“这道肯定是最后一次采菊刻的,”他摩挲着那道深痕,“说不定那天他就觉得自己采不动了。”
林墨没说话,只是拿起磨刀石,往上面淋了点清水,开始磨镰刀。“沙沙”的摩擦声里,刀刃渐渐亮了起来,映出两人专注的脸。李修远忽然想起陈伯伯磨镰刀的样子——老人总是坐在门槛上,左腿架在右腿上,磨刀石垫在膝盖上,边磨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撒了把碎银。
“磨好了。”林墨把镰刀递给他,刀刃闪着寒光,却不刺眼,是那种温润的亮。李修远接过,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刃口,果然锋利得很,却又带着种“不会伤人”的柔和。
“陈伯伯的手艺,比城里铁匠铺的强多了。”林墨看着镰刀,忽然笑了,“小时候我偷拿这把刀去割草,被他发现了,没骂我,反倒教我怎么握刀才稳,说‘工具是用来帮人的,不是用来惹祸的’。”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脚步声,是张大爷抱着捆艾草进来了。“小墨,远远,借的竹匾给你们送回来,还晒了些艾草,你们留着用。”老人把艾草放在晒药架上,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台上的野菊,“这菊晒得好啊,金黄金黄的,闻着就提神。”
“张大爷要是不嫌弃,拿点回去泡茶。”李修远抓了把半干的野菊递过去,“陈伯伯说野菊配枸杞,降火气最好。”
张大爷乐呵呵地接过去,忽然指着灶台上的镰刀:“这不是陈老哥的小镰刀吗?我认得!当年他就用这把刀,给我家老婆子采过野菊,说她眼睛花,喝菊茶能亮堂点。”老人的眼眶有点红,“一晃这么多年,刀还在,人却……”
李修远赶紧岔开话题:“张大爷,中午在这儿吃饭吧,煮点南瓜粥,就着新腌的萝卜。”
“不了不了,”张大爷摆摆手,“老婆子还等着我回去呢。对了,前儿托人从城里带了包冰糖,给你们送来,泡菊茶时加两块,不那么苦。”
张大爷走后,林墨把冰糖倒进个小瓷罐,放在野菊旁边。“你看,”他笑着说,“陈伯伯说的没错,你对人好,人也会对你好,就像这菊茶,加了糖才好喝,日子也得有点甜才过得下去。”
午后的阳光正好,李修远把烘透的野菊收进布袋子里,扎紧袋口,挂在灶房的房梁上。野菊的香混着艾草的辛,在屋里慢慢散开,像一首安静的歌。那把旧镰刀被他摆在了灶台上,挨着陈伯伯留下的药杵,刀身的亮映着药杵的温润,倒像对老伙计,在默默说着什么。
林墨在灶上煮着南瓜粥,粥香漫出来,混着药香,让人心里踏实。李修远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那把旧镰刀,磨去了锈迹,露出的是藏在深处的暖;又像这野菊茶,初尝有点苦,细品却有回甘,藏在最底下的,是让人舍不得咽下去的甜。
夕阳西下时,他们泡了两杯野菊茶,坐在门槛上慢慢喝。茶水里的野菊浮浮沉沉,像金色的小船,载着阳光的味道,也载着那些没说出口的怀念,在杯底慢慢沉淀。
灶房的房梁上,野菊袋轻轻晃着,香气顺着缝隙溜出来,漫过院子,漫过田埂,漫向远处的夕阳,像在告诉所有人:那些认真生活过的人,那些用心留下的物件,从来都不会真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