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菊田的田埂时,李修远正蹲在坡上,把张大爷给的菊种倒在掌心。种子黑得发亮,颗颗饱满,指尖捻起一粒,能闻到淡淡的苦香,像陈伯伯泡的菊花茶余味。
“得选块好地。”林墨扛着锄头走来,裤脚沾着露水,“陈伯伯的笔记里写着,种菊要选向阳的坡地,土得松,不能积涝。”他用锄头扒开表层的土,底下的黄土混着腐叶,软得像糕。
李修远把种子放回瓷瓶,接过锄头刨了个浅坑:“去年的菊根都清理干净了吗?我怕留着会抢养分。”
“早清了,”林墨蹲下来帮他把坑沿拍平,“昨天翻地时特意捡了,装在竹筐里,陈伯伯说晒干了能当柴烧,还能驱虫。”他忽然指着坑底,“你看这土,带着点沙,渗水性肯定好,正合笔记里说的‘润而不涝’。”
两人分工,李修远挖坑,林墨撒种。坑要挖得匀,深浅得一致,“太深了芽顶不出来,太浅了鸟会啄。”林墨边撒种边念叨,像在重复陈伯伯的话。种子落在土里,像撒了把黑星星,李修远用脚轻轻把土踩实,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熟睡的芽。
种到一半,林墨忽然想起什么,往仓库跑。回来时抱着个旧瓮,瓮身青灰色,釉面剥落了大半,沿口缺了个小角。“陈伯伯当年腌菊用的,”他把瓮放在田埂上,瓮底还沾着点褐色的菊酱渣,“他说新菊收了,先腌一瓮,等来年开春开封,配粥最解腻。”
李修远摸了摸瓮身,冰凉的釉面下有细密的纹路,像老人手背的皱纹。“这瓮得好好刷刷,”他笑着说,“别到时候腌出怪味。”
“早想到了。”林墨从包里掏出丝瓜瓤,“昨天用草木灰泡了半天,就等今天刷干净。”他蹲在溪边洗瓮,水流顺着瓮壁的纹路往下淌,把陈年的酱渣冲成淡褐色的水,飘向远处的稻田。
正洗着,张大爷背着竹篓来了,篓里装着半筐菜籽饼。“刚炒过的,”老人把饼倒在石臼里,用杵捣烂,“拌在土里当底肥,菊苗能长得壮实。”他看着李修远埋种子的样子,忽然笑了,“跟陈老哥当年一个模子,他种菊时,坑挖得比谁都圆,说‘得让菊根舒舒服服躺着’。”
李修远手里的动作顿了顿:“陈伯伯种菊很讲究吗?”
“讲究着哩!”张大爷往石臼里加了把土,“他说菊性傲,得顺着性子来。浇水不能太勤,不然根会烂;也不能太干,不然叶会卷。就像养孩子,得懂它的脾气。”老人指着溪边的柳树,“那年他的菊得了病,叶子黄得像秋梨,他守在田里三天,用柳叶煮水浇,硬是给救回来了。”
林墨把刷好的瓮倒扣在草地上沥水,瓮底的水珠滴在青草上,晕出小小的湿痕。“笔记里记着这事呢,”他翻出夹在笔记里的柳叶标本,已经干得发脆,“还画了图,说柳叶水得煮到‘叶沉底,水发绿’才行。”
张大爷看着标本,叹了口气:“陈老哥走那年,菊花开得最好,金黄金黄的,把坡地铺得像毯子。他躺在田埂上,说‘等菊收了,给你们腌瓮好酱’,结果……”老人没说下去,拿起锄头帮他们翻土,土块在他锄下碎成细粒,像撒了把金沙。
日头爬到头顶时,菊种终于种完了。坡上整整齐齐列着一排排浅坑,像琴键似的。李修远把最后一把土踩实,直起身时腰有点酸,却看见林墨正把那只旧瓮往田埂边埋。
“埋半截就行,”林墨拍着瓮顶的土,“陈伯伯说这样腌菊,温度刚好,不会坏。等秋天收了新菊,一层菊一层盐码进去,封上口,明年开春就能吃。”他忽然从兜里掏出块红布,系在瓮颈上,“就当给它系个红绳,盼着菊酱香甜。”
李修远看着红布在风里轻轻晃,像朵小小的花。张大爷已经背着空篓走了,临走时说:“等菊苗冒头了,我来教你们掐尖,陈老哥当年就是这么教我的。”
溪边的瓮还在滴水,阳光透过柳树叶落在瓮身上,碎成点点光斑。林墨把那本笔记摊在石头上,指着其中一页:“你看,陈伯伯画的腌菊步骤,连放盐的分量都标着‘每斤菊一两盐,多则苦,少则腐’,比药房抓药还准。”
李修远低头看着笔记,字迹有些抖,想来是老人晚年写的。忽然注意到页边有行小字:“修远、墨儿若见此,当知菊有骨,人亦当有骨。”他指尖抚过那行字,纸面粗糙的触感像老人的手掌。
“该回去了。”林墨收起笔记,扛起锄头,“下午得把仓库里的旧竹匾翻出来晒晒,秋天收菊时要用。”
李修远最后看了眼种满菊种的坡地,风拂过,刚埋好的土微微动着,像有什么在底下憋着劲要冒出来。他忽然想起陈伯伯的话:“种子埋进土里,不是死了,是在做梦,梦着发芽开花呢。”
走在田埂上,能听见溪边的瓮还在滴水,“滴答,滴答”,像在数着日子。李修远摸了摸贴身的瓷瓶,里面的菊种仿佛也在轻轻跳,和他的心跳合着拍子。他知道,这些种子不只是种子,是陈伯伯没说完的话,是张大爷递来的菜籽饼香,是他和林墨蹲在坡上埋土时,指尖沾着的新泥气。
仓库的门没锁,风推着门“吱呀”转,里面的旧竹匾堆在墙角,蒙着层灰。林墨搬了把梯子,爬上去把竹匾一个个取下来,李修远就用抹布擦。竹匾的纹路里嵌着陈年的菊瓣,擦着擦着,竟擦出点黄来,像藏了一秋的阳光。
“你看这匾,”林墨指着块边缘开裂的,“编得多密,陈伯伯说过,晒菊得用这种细匾,不然小瓣会漏下去。”他忽然笑了,“等菊花开了,咱们就把竹匾铺在晒谷场,黄灿灿的一片,肯定好看。”
李修远把擦好的竹匾靠墙摆好,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匾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像给菊花开了张门票。他忽然觉得,所谓日子,不过是把旧瓮埋进新土,把种子撒进旧地,把竹匾擦干净,等着风来,等着雨来,等着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期待,顺着根须爬上来,开出花来。
窗外的菊田在风里轻轻起伏,像片安静的海。埋在田埂边的旧瓮,颈上的红布还在晃,像个小小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