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罐底的余温

竹筛里的陈皮碎屑还沾着夕阳的暖黄，李修远蹲在药柜前，将最后一撮菊花收进瓷罐。罐口的艾草叶透着清苦，混着陈皮的醇厚漫出来，他忽然想起陈郎中说过，药材和人一样，得懂“藏”——藏住性子，藏住锋芒，日子久了才能酿出真味。

“你看这罐底。”林墨忽然递过个旧陶罐，罐身布满细密的裂纹，用铜丝缠着，像件打了补丁的衣裳。李修远接过来晃了晃，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碰撞声，倒出来一看，是几十粒褐黑色的种子，圆滚滚的，带着层薄薄的白霜。

“这是去年收的紫苏籽。”林墨用指尖捻起一粒，放在阳光下看，“陈郎中去世前亲手炒的，说留着春天种。”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暖意，“那天他炒得太急，锅底糊了点，说‘带点焦味才好发芽’，结果真让他说中了——后院那丛紫苏，长得最旺的就是这拨籽发的。”

李修远把种子倒回罐里，指尖触到罐底的凹痕，那是常年被火烤出的印记。他忽然想起某个雪夜，陈郎中就坐在这罐边，用炭火煨着药汤，罐口冒的白气模糊了他的白发。“那时候总觉得这罐子旧得该扔了，”他摩挲着铜丝缠绕的裂痕，“现在倒觉得，这些裂纹里都藏着热乎气。”

林墨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陈郎中说过，老物件比人长情，你对它上心，它就替你记着日子。”他用火钳夹起块红炭，往旁边的小泥炉里送，“今晚用这罐煨锅紫苏粥吧？就当……跟他打个招呼。”

粥香漫开时，李修远正蹲在院角翻土。新翻的泥土带着湿气，他把紫苏籽撒进去，用手耙匀，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林墨端着陶罐走过来，粥的甜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在暮色里缠成一团。“别蹲太久，地上凉。”他把陶罐递过去，“先趁热喝两口。”

粥里浮着层淡淡的油花，是林墨特意加的芝麻油。李修远喝了一口，紫苏的辛香裹着米甜滑进喉咙，忽然看见罐底沉着几粒没煮烂的米——陈郎中煨粥时总这样，说“留几粒硬芯，才叫有嚼头”。他忽然笑了，眼角有点发潮。

“明天该种薄荷了。”林墨蹲在他身边，用树枝在土里划出浅沟，“陈郎中的笔记里记着，薄荷要种在石缝边，耐旱。”他忽然停下，指着天边的星子，“你看那颗最亮的，像不像他总挂在腰间的铜烟锅？”

李修远抬头望去，星子确实亮得扎眼，像被炭火煨得发红的铜。他想起陈郎中总在傍晚坐在门槛上抽烟，烟锅明灭的光映着他的皱纹，像在说些没说完的话。“等薄荷长出来，就摘点晒成粉，”他轻声说，“去年小石头被蚊子咬得直哭，抹点这个就好了。”

林墨嗯了一声，把最后一把土拍实：“陈郎中说，药草这东西，不图挣多少，能帮着街坊邻居舒坦点，就不算白种。”他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往屋里走，很快拿来个布包，“对了，前几日整理他的箱子，翻出这个。”

布包里是本磨破了角的药书，封面上的“百草记”三个字已经褪色，里面夹着片干枯的紫苏叶，叶脉清晰得像老人手上的青筋。李修远翻开第一页，看见陈郎中年轻时的字迹，笔锋张扬，和后来的沉稳截然不同。“这页折着角，”林墨指着其中一页，“说紫苏配生姜，能治风寒，他总在雨前叮嘱人煎着喝。”

夜露渐重，两人把陶罐洗干净倒扣在窗台上，水珠顺着裂纹往下淌，像串没断的泪。李修远忽然想起陈郎中临终前的样子，他躺在藤椅上，让林墨扶他看最后一眼药圃，说“紫苏该收了，别等霜打”。那时候的阳光也是这样，金黄金黄的，把他的头发照得像团白棉花。

“收工吧。”林墨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天一亮，这些籽就得喝露水了。”

李修远最后看了眼刚撒完种的土地，黑暗里看不清土色，却能闻到翻松的泥土混着紫苏籽的清辛。他忽然觉得，那些藏在罐底的余温，那些写在药书里的字迹，还有此刻脚下悄悄发芽的期待，都是陈郎中留下的话——不用大声说，却字字都落在日子里，带着股熨帖的暖。

回到屋时，灶上的水壶正鸣响，白气从壶嘴钻出来，在昏黄的灯光里扭出细腰。林墨沏了壶陈皮茶，茶汤落在杯底，晃出细碎的光。李修远看着杯中的涟漪，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不过是把前人的温度，熬进自己的日子里，熬成罐底那点化不开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