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的铜壶正鸣唱,白汽裹着水汽漫过壶嘴,在窗玻璃上洇出片模糊的雾。李修远用布垫捏着壶柄把水倒进陶瓮,瓮里的陈皮咕嘟了两声,浮出层浅金色的油花——这是陈郎中留下的老瓮,釉色早就磨得发乌,唯独瓮口那圈被摩挲得发亮,像圈被岁月镀了金的年轮。
“还差最后一味。”林墨从药柜最上层取下个纸包,拆开时簌簌掉出些干花碎,“去年晒的野菊,陈郎中说配陈皮最能去燥。”他把花瓣撒进瓮里,动作轻得像怕惊飞了停在檐角的麻雀。
李修远蹲在灶前添柴,火光舔着锅底,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高忽低地晃。瓮里的茶汤渐渐泛起琥珀色,陈皮的醇厚、野菊的清苦、还有藏在最底下的甘草甜,在蒸汽里缠成一团,漫出厨房,漫过天井,把晾在竹竿上的蓝布衫都浸得香了。
“记得吗?陈郎中总说,药香能记人。”林墨忽然开口,指尖划过药柜上那些模糊的刻痕——那是历年收药时记下的日期,最深的一道是十年前,旁边用小字刻着“山洪后,收车前草三十斤”。那天陈郎中背着药篓在泥里走了半宿,回来时裤脚淌着血,却咧着嘴笑,说“救了好几户人家呢”。
李修远往灶里塞了块青柴,火星子噼啪炸开:“他还说,百种药配百种苦,熬成一锅就成了甜。”他想起小时候发烧,陈郎中就是用这老瓮煮药,汤里漂着两片姜,辣得他直哭,却硬是被灌下去两碗,第二天烧就退了。那时候瓮里的药香,混着陈郎中袖口的汗味,成了他对“安心”最早的念想。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木杖点地的声响,王婆婆挎着竹篮站在门槛外,篮子里是刚挖的蒲公英。“听着药香就过来了,”老人眯着眼笑,皱纹里盛着阳光,“你俩这瓮茶,比陈郎中当年的淡点,少了点烟火气。”
林墨赶紧搬了竹凳,李修远往瓮里加了勺红糖:“您尝尝这个,他说过,王婆婆喝不得太苦。”王婆婆抿了口,咂咂嘴:“是那味,就是少了他往里面扔的那颗话梅。”说着从篮底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几颗皱巴巴的话梅干,“去年他临走前塞给我的,说‘留给熬药的孩子’。”
李修远捏起颗话梅扔进瓮里,酸甜味瞬间漫开来,和药香缠在一起,竟生出种说不出的熨帖。他忽然看见瓮底沉着个东西,用竹勺捞上来一看,是枚铜制的药铃,铃舌早就锈住了,却还能看出上面刻的“平安”二字——那是陈郎中年轻时走方行医带的,据说摇起来能安神,后来不知怎的沉在了瓮底。
“这铃响过最响的一次,是救张寡妇家的娃。”王婆婆的声音忽然低了,“那孩子抽风抽得厉害,陈郎中抱着他往山上跑,铃在怀里叮铃哐啷响,比庙里的钟还急。后来孩子好了,他自己累得在石头上躺了一天,铃绳都磨断了。”
林墨把铃擦干净,系在瓮口的绳上,风一吹,竟哑哑地响了两声,像谁在远处咳嗽。瓮里的茶汤还在咕嘟,药香漫到天井,把晾着的草药都染透了——有薄荷的凉、艾草的苦、金银花的甜,混在一起,倒像个小药圃在风里摇。
李修远忽然发现药柜最下层的抽屉没关严,露出半截账本,翻开来,里面夹着张药方,字迹已经洇了水,却能看清“第一百方”几个字,底下写着“陈皮三钱,野菊五钱,甘草一钱,加话梅一颗,治少年愁”。日期是去年深秋,正是他跟林墨闹别扭那阵,陈郎中当时啥也没说,就天天熬这茶,直到他俩凑在灶前抢着喝最后一碗,才笑着说“好了,药到病除”。
“快看!”林墨忽然指向瓮口,蒸汽里浮出个小小的彩虹,红的、黄的、紫的,在药香里轻轻晃。王婆婆眯着眼数:“红是陈皮,黄是野菊,紫是话梅……陈郎中说过,彩虹是老天爷酿的药,混着人间的香,能治所有想不开的坎。”
灶里的火渐渐弱了,瓮里的茶汤也浓得像琥珀。李修远把茶分到粗瓷碗里,给王婆婆端了一碗,给林墨递了一碗,自己捧着一碗蹲在门槛上喝。药香从喉咙暖到肚子里,带着点苦,有点甜,还有点说不清的念想,像陈郎中留在年轮里的话,不用大声说,喝进心里就懂了。
檐角的铜铃又哑哑地响了,风带着药香掠过天井,把晾着的蓝布衫吹得猎猎作响,像面小小的旗,在阳光里招展着,迎接着下一个年轮里的百种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