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没褪尽时,李修远已经踩着木梯,往药柜最上层的格子里塞新晒的艾草。竹篮在腋下晃悠,带着清苦的香,他忽然指尖一滑,整捆艾草掉了下去,砸在底层的抽屉上,“哗啦”一声,竟把抽屉撞开了道缝。
“小心点!”林墨正蹲在地上擦拭药臼,听见声响抬头看,“那抽屉的锁早锈死了,陈伯伯说过里面放着要紧东西,不让随便动。”
李修远爬下木梯,弯腰去推抽屉,却看见缝里露出半截泛黄的纸。他心里一动,用指尖轻轻勾出来——是张药方,边缘已经脆得像枯叶,上面的字迹却力透纸背,是陈郎中年轻时的笔锋,比后来的沉稳多了几分张扬。
“这是……治蛇咬伤的方子?”林墨凑过来看,药方上列着十几味药,最末行写着“急用则以雄黄、五灵脂调敷,缓则加七星剑煎服”,旁边还画着个简单的蛇形,三角头,显然是毒蛇。
李修远捏着药方的边角,忽然想起陈郎中说过,他年轻时在山里遇见过被蛇咬伤的猎户,背着人走了二十里山路求医,最后还是没救活。“他说从那以后,就把治蛇伤的方子抄了几十张,分送给山民,”李修远的指尖有些发颤,“这张怕是最早的那张。”
抽屉缝里还卡着个小布包,摸起来硬硬的,像块金属。林墨找来细铁丝,小心翼翼地把布包勾出来,解开时发现是枚铜制的蛇形令牌,鳞甲纹路清晰,蛇眼处镶着点绿,在晨光里闪着幽光。
“这是‘走方医’的令牌。”李修远认出这东西,陈郎中的箱子里有过类似的物件,“以前郎中走村串户,凭这个让人信得过。你看背面,刻着‘陈’字呢。”
令牌背面的字刻得很深,边缘被磨得发亮,显然被人反复摩挲过。林墨忽然想起什么,翻出陈郎中的手记,翻到某页停住——上面画着同样的蛇形令牌,旁边写着“戊申年春,持此牌入山,遇蛇伤妇,救之,赠布三尺”。字迹已经洇了水,却能看出当时的激动。
“原来他年轻时真的走过方。”林墨摩挲着令牌上的鳞甲,“我还以为他一直在村里呢。”
李修远把药方和令牌放回布包,正想塞回抽屉,却发现抽屉深处有个木盒,锁着把小小的铜锁。他想起陈郎中临终前交给他的钥匙串,其中就有把匹配的小铜钥匙,当时老人只说“有用”,没说具体用处。
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木盒里铺着层红绒布,放着三样东西:半块发黑的麦芽糖,个掉了漆的铁皮哨子,还有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并肩站在老槐树下,其中一个正是年轻时的陈郎中,笑得露出白牙,另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背着药篓,手里举着朵野菊。两人中间的树干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医”字。
“这是谁?”林墨指着陌生的年轻人,“看着比陈伯伯还年轻。”
李修远拿起照片,背面有行小字:“与明远兄别于此,庚子年秋。”字迹比药方上的更稚嫩,带着点少年人的执拗。“明远……”他忽然想起陈郎中偶尔提起的名字,“好像是他的师兄,一起学过医,后来去了城里,再没回来。”
铁皮哨子被吹了下,发出沙哑的“啾”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这哨子能召集山民,”李修远解释道,“以前村里有人急病,就吹这哨子,郎中听见就会赶过去。”他把哨子凑到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多年前的风声里,夹杂着这沙哑的呼唤。
半块麦芽糖已经硬得像石头,李修远却闻到淡淡的甜香,混着药柜深处的陈气,像段被时光腌入味的回忆。“他说过,小时候跟师兄分食一块麦芽糖,师兄总把大块的让给他,”李修远把糖放回盒里,“这半块,怕是他留着念想的。”
日头升高时,他们把木盒放回抽屉,锁好,又在上面压了捆最重的艾草。药柜深处的光阴仿佛被重新封存,却在两人心里留下点什么——是药方上的急切,是令牌上的责任,是照片里的少年意气,还有麦芽糖里藏着的温软。
林墨忽然想去翻陈郎中的旧箱子:“说不定还有他跟师兄的书信。”
李修远却摇了摇头:“不用找了。”他望着药柜上整齐排列的药罐,陈皮的醇厚,野菊的清苦,艾草的辛香,都在晨光里静静舒展,“这些不就是最好的念想?他把日子过成了药香,把回忆酿成了药方,咱们守着这些,就够了。”
灶膛里的火渐渐旺了,熬药的砂锅发出咕嘟声。李修远拿起那枚蛇形令牌,放在药柜最显眼的格子里,蛇眼的绿光映着阳光,像在看着这满室的药香,轻轻点头。
药柜深处的抽屉静静闭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只有他们知道,那些藏在光阴里的故事,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都像药柜里的药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悄发酵,酿成了比记忆更绵长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