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储藏室,在积灰的木箱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李修远蹲在地上,用布巾擦拭着箱角的铜锁——这是陈郎中最沉的一口木箱,据说装着他年轻时的行医器具,锁眼里的锈迹厚得几乎转不动钥匙。
“我来吧。”林墨从灶房端来碗菜籽油,往锁眼里滴了几滴,又用细铁丝反复捅了捅。铜锁“咔哒”一声弹开时,两人都松了口气,仿佛打开的不是木箱,而是段蒙尘的时光。
箱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桐油、皮革和旧纸的气息漫出来,呛得人鼻尖发酸。最上层铺着件藏青色的旧长衫,袖口磨得发亮,肘部打着块深色的补丁,针脚细密得像鱼鳞——是陈郎中走方时穿的,林墨小时候见过,总说上面的药味比药铺还浓。
“你看这个。”李修远从长衫口袋里摸出个皮制的小卷,展开来是副铜制的针具,长短不一的银针插在绒布垫上,针尾还刻着小小的星斗图案。“是梅花针,”他捏起最短的一根,针尖依旧锋利,“陈伯伯说过,这针能治顽固性头痛,得按星位扎穴。”
林墨翻出个配套的小木盒,里面装着磨针用的细砂纸,砂纸上还留着淡淡的银痕。“他磨针总在夜里,”林墨的指尖抚过砂纸,“说月光能让针尖更亮,扎进去不疼。有次我半夜起夜,看见他坐在油灯下,一根一根磨,影子投在墙上,像尊石像。”
箱子中层是摞泛黄的医书,《本草纲目》的封皮已经脱落,里面夹着不少干枯的标本:紫苏叶压得像薄纸,苍耳子还带着细刺,最里面竟藏着片完整的银杏叶,叶脉间用朱砂画着小小的符号。“这是他画的经络图,”李修远认出那些符号,“对应着银杏叶的纹路,说人体经络就像叶脉,通则不痛。”
翻到最底层,两人同时停住了手——那里躺着个铁皮饼干盒,印着褪色的红双喜,盒盖缝隙里露出半截红线。林墨掀开盒盖,里面的东西让两人都愣住了:没有金银,没有票据,只有一捧晒干的野菊花,用红线捆着,旁边放着颗磨得光滑的鹅卵石,石面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明”字。
“是他师兄的名字。”李修远拿起鹅卵石,石面被摩挲得温润如玉,“陈伯伯说过,他师兄最爱捡山里的石头,说‘石头记事儿,比人靠谱’。”他把石头凑近耳边,仿佛能听见多年前的山风,裹挟着两个年轻人的笑声。
野菊花捆得很紧,红线在中间打了个蝴蝶结,花瓣虽干,却还保持着绽放的姿态。林墨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七朵。“七是他师兄的生辰,”李修远忽然想起什么,“陈伯伯提过,他师兄七月初七生,总说自己是牛郎变的,得在药里加把甜。”
饼干盒底层压着张折叠的信纸,纸边已经脆得像枯叶。李修远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的字迹比医书上的潦草,带着点酒后的张扬:“明远兄,见字如面。后山的野菊开了,比去年旺,我采了七朵,替你存着。你说城里的医院用听诊器听肺,我总觉得不如咱们用手指按脉准……”
信没写完,末尾洇着块深色的痕迹,像滴风干的泪。林墨把信纸凑到阳光下,隐约看见背面还有字,写着“听说你病了,我……”后面的字被虫蛀了,只剩几个模糊的笔画。
“他师兄后来是病逝了吧?”林墨的声音有点哑,“陈伯伯从不提,只在清明那天独自往后山走,天黑才回来,衣襟上总沾着野菊。”
李修远把野菊花放回饼干盒,红线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条没断的牵挂。他忽然想起储藏室窗台上的那盆“报春菊”,此刻正开得热闹,金黄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晃,像谁撒了把碎星子。
“把这花种到后山去吧。”林墨忽然说,“就种在陈伯伯常去的那块石头旁。”
李修远点头,小心翼翼地把野菊花从红线里解出来,花瓣落在掌心,轻得像片羽毛。箱子里的旧物被一一归位,长衫叠得整整齐齐,针具收进木盒,只有那颗刻着“明”字的石头,被他放进了贴身的口袋。
锁好木箱时,夕阳正穿过储藏室的窗,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箱盖上,像给这段旧时光盖了个温柔的戳。林墨抱着装野菊花的饼干盒往门外走,李修远摸着口袋里的石头,忽然觉得那温润的触感里,藏着两个年轻人未说完的话,藏着山野间年年盛开的菊,还藏着那些被时光磨亮的星子——它们从不曾熄灭,只是换了种方式,在人间的药香里,继续闪烁。
后山的风带着草木的气息,两人把野菊花撒在那块熟悉的石头旁,泥土湿润,刚够让花籽扎根。李修远把那颗鹅卵石放在石缝里,石面上的“明”字对着夕阳,闪着淡淡的光,像在和远处的药铺遥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