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竹梢时,李修远正蹲在药碾子旁,手里的木杵碾着半槽的槐米。青石碾槽被磨得发亮,边缘的纹路里嵌着经年累月的药粉,黑的是杜仲,黄的是黄柏,此刻又混进些淡金的槐米屑,像幅被时光晕染的画。
“慢着点,别碾太细。”林墨端着碗清水过来,往碾槽里淋了点,“陈伯伯说槐米得碾成‘米粒碎’,太细了泡出的茶发浑,太粗了又出不了味。”她蹲下身,指尖捻起点碾好的碎粒,在阳光下看,大小果然匀得像筛过的。
李修远停下木杵,额角的汗滴在碾槽里,和槐米屑融在一起。“这碾子有些年头了。”他摸着碾槽边缘的凹痕,那是无数次木杵落下砸出的印记,“陈伯伯说,他刚学医时,师父就用这碾子教他碾药,说‘力道得匀,就像做人,急了躁了都成不了事’。”
林墨忽然从库房翻出个布包,打开是块半旧的棉布,边角绣着朵褪色的菊花。“这是陈伯伯碾药用的擦布,”她用布仔细擦着碾槽里的药粉,“他总说青石吸药味,用完得擦干净,不然串了味,药效就杂了。”
布上的菊花被药粉染得发灰,却还能看出针脚的细密。李修远想起陈郎中的妻子——那位据说很会绣花的妇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只留下些绣着花草的旧物,被陈郎中小心地收在箱底。“这菊花绣得真好。”他轻声说,仿佛能看见那个素净的妇人坐在碾子旁,一边等药碾好,一边飞针走线。
正说着,张大爷背着药篓来了,篓里装着刚采的决明子,褐色的颗粒滚得满地都是。“小远,帮我把这决明子碾了,”老人往竹凳上坐,“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又熬夜赌钱,眼睛红得像兔子,用这个泡水喝正好。”
李修远把槐米收进瓷罐,换上决明子。木杵落下时,发出“咚咚”的闷响,褐色的颗粒在碾槽里翻滚,渐渐碎成浅黄的粉末。“您也别太气,”林墨给张大爷倒了杯茶,“陈伯伯说过,决明子不光明目,还能平肝,让他多喝几副,性子或许能稳点。”
张大爷叹了口气,看着碾子转:“想当年,我跟你陈伯伯就是在这碾子旁认识的。他刚到村里行医,我帮他劈柴,他教我认药,碾药时总喊我搭把手,说‘两人碾得匀’。”老人的手指在碾槽上划着,“你看这槽底,最深的地方是我俩总碾药的位置,都磨出坑了。”
李修远低头看去,果然有个浅浅的凹坑,像只安静的眼睛,望着头顶来来去去的光阴。他忽然觉得这碾子就像位沉默的老者,记着陈郎中年轻时的意气,记着张大爷当年的爽朗,也记着无数个碾药的清晨黄昏——木杵起落间,把苦日子碾成了药香,把旧时光碾成了回甘。
决明子碾好了,林墨用细筛过了两遍,装在纸包里递给张大爷。老人接过纸包,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你陈伯伯留的冰糖,说碾药时加两颗,能压苦味。”
送走张大爷,李修远继续碾剩下的槐米。木杵在他手里起落,力道均匀得像陈郎中当年的样子。林墨坐在旁边,用那块绣菊的布擦着散落的药粉,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投在碾槽里,随着木杵轻轻晃,像幅流动的画。
“你看,”林墨忽然指着碾槽边缘,“药粉积成的小山上,有个小小的尖。”那是木杵落下时自然堆成的,像座微缩的山,“陈伯伯说,这叫‘药山’,尖越挺,药效越足。”
李修远停下动作,看着那座“药山”在阳光下泛着金。他忽然想起陈郎中临终前,让他扶着自己看这碾子,老人的手抚过冰凉的青石,说:“这碾子碾过百种药,就像日子碾过百种苦,碾着碾着,就出了甜。”当时不懂,此刻闻着满室的槐米香,混着决明子的微苦,忽然就懂了。
暮色漫进药铺时,槐米终于碾完了。李修远把药粉收进陶罐,林墨则用布把碾子擦得干干净净,连纹路里的细屑都剔得一干二净。药碾子静静卧在屋角,青石上还留着淡淡的余温,像还记着木杵落下的力道,记着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灶膛里的火亮起来,砂锅里的槐米茶又开始咕嘟。李修远和林墨坐在门槛上,听着碾子旁的虫鸣,闻着飘来的药香,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被碾过的药粉,细碎,却藏着股踏实的暖,在寻常的烟火里,慢慢沉淀出最绵长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