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裹着霜色漫进甜月阁的雕花窗，苏绾站在青石板地上，袖中玉珏的余温还未散尽。
她望着小桃牵着阿秀往后厨走，阿秀的发辫在风里晃，那截红头绳像团未灭的火星。
"阿秀。"她突然出声。
阿秀顿住脚，回头时睫毛上还挂着晨露似的泪。
苏绾从腕间褪下串着蜜蜡珠的手绳，轻轻套在她细瘦的腕上："蜜蜡能镇惊，你爹喝药时，把这个搁在药罐边。"
阿秀的手指刚触到蜜蜡，忽然想起昨夜苏绾塞给她的银子，指腹还留着那叠纸钞的触感——不是冷硬的银锭，是带着体温的银票，边缘还沾着点墨渍，像极了她娘临终前塞给她的半块蜜饯。
她喉咙发紧，突然扑过去抱了抱苏绾的腰："五小姐...阿秀的手，以后只碰蜜罐。"
小桃在旁看得眼眶发热，正要催阿秀走，后院突然传来"哐当"一声。
王妈妈裹着靛青棉氅冲进来，发间的银簪戳得鬓角泛红："好个胆大包天的小蹄子！"她一把抢过阿秀手里的黄铜钥匙，指甲几乎掐进阿秀手背，"相府的蜜罐是金贵物件，轮得到你个杂役丫头管？"
阿秀疼得直抽气，却紧咬着唇不喊出声。
苏绾垂眸看了眼王妈妈攥钥匙的手——那指甲盖里还沾着隔夜的胭脂渍，是刘氏昨儿用的"醉芙蓉"色号。
她勾了勾唇，从袖中抽出张皱巴巴的纸："王妈妈急什么？
阿福兄妹的效忠书在这儿呢。"
纸页展开时，阿福从门外挤进来，额前的碎发还沾着灶房的烟火气。
他跪下来，膝盖压得青石板"咔"响："五小姐给的药钱治好了我爹的咳血，阿福这条命，往后就拴在五小姐裤腰带上。"他粗糙的手指抚过效忠书上的歪扭字迹，"我妹手巧，管蜜罐比我强十倍。"
王妈妈的眼珠几乎要瞪出来，她扫见围观的伙计越聚越多，喉间的气直往上涌。
正欲发作，小桃突然扬高了声音，举着那张染了酱油的配方纸在众人面前晃："王妈妈不是想要这个么？"她指尖戳了戳"柠檬蜜"三个字晕开的褐黄，"可五小姐说了，真本事在这儿！"她重重敲了敲自己额头，"偷张纸，能偷走五小姐脑子里的蜜方？"
围观的伙计哄笑起来，几个常被王妈妈克扣月钱的粗使婆子也跟着抿嘴乐。
王妈妈的脸涨得像块猪肝，抬手就朝阿秀脸上扇去——她这一巴掌练了十年，专打在人最疼却留不下印子的地方。
可那巴掌还没落下，就被苏绾截住了。
她的手不大，却像块淬了冰的玉，扣住王妈妈的腕骨："王妈妈是刘氏的陪嫁，我该敬着。"她眼尾微挑，声音甜得发腻，"可阿秀是我甜月阁的人，动她，就是打我的脸。"
王妈妈只觉腕骨生疼，连带着后槽牙都酸了。
她盯着苏绾发间那支木簪——原主生前最爱的素簪，此刻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像把淬了蜜的刀。
她咬碎了银牙，佛珠"哗啦"崩断，檀木珠子滚得满地都是。
"走！"她踹开脚边的珠子，靛青棉氅扫过阿秀的膝盖，"等着瞧！"
苏绾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转身摸了摸阿秀的头："去后厨吧，新到的柠檬该去核了。"阿秀用力点头，攥着钥匙的手心里全是汗，那把铜钥匙被捂得温热，像颗跳得飞快的心脏。
夜色漫上来时，偏院的烛火忽明忽暗。
周婶缩在廊下，看着窗纸上映出的苏绾身影——她正伏在案前写什么，发梢垂下来，扫过"周氏全医录"的书脊。
那是她藏在暗格里的书。
三天前王妈妈把她堵在柴房，说只要烧了这书，就给她孙子的月钱翻倍。
周婶摸着怀里的火折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十八年前她发高热，是苏绾的生母周夫人扎了三针，又送了三副药，才救回她这条命。
可她孙子咳得睡不着觉，药铺的先生说要用人参须子...
她摸黑溜进房，案上的医书在月光下泛着冷白。
周婶颤抖着划燃火折，火星子"刺啦"一声亮起，映得她脸上的皱纹像道裂开的缝。
火折子凑近书页时，她突然顿住——书页边缘有极淡的灰痕，是昨夜没扫尽的香灰。
记忆突然涌上来：那年她跪在周夫人床前，丈夫磕得额头出血，周夫人摸了摸她的脉，笑着说："你这病，扎针比吃药快。"银针落进皮肤时，她疼出了泪，周夫人却握着她的手："忍忍，等你好了，帮我管管药柜。"
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
周婶瘫坐在地，眼泪砸在青砖上，洇出个深色的小坑。
"周婶。"
清冷却带着暖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绾站在门口，月白棉袍上还沾着甜月阁的蜜香。
她走过来，蹲在周婶面前，指尖擦过她脸上的泪："我娘救你那年，你丈夫磕了九个头。"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如今你要烧她的书，可还记得那九个头？"
周婶猛地抬头，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五小姐...我孙子病了...王妈妈说...说只要烧了这书..."
"我给。"苏绾打断她，从袖中摸出个锦袋，"这是十两银子，够你孙子抓五副参须。"她捡起地上的火折子，轻轻吹灭，"这书，你守着。"
周婶颤抖着接过锦袋，触到袋口绣的并蒂莲——和周夫人当年送她的药囊一模一样。
她突然扑过去，抱住苏绾的腿，额头抵着青砖，怎么都不肯抬起来："五小姐...周婶的命，也是您的。"
窗外，小桃舔了舔指尖的蜜糖。
这是苏绾新调的"蜜渍金橘"，甜得人心里发颤。
她望着偏院里相拥的主仆，又摸了摸怀里的另一包蜜饯——等会儿要给阿福兄妹送去，就说五小姐说了，甜月阁的人，嘴里都该是甜的。
苏绾摸了摸案上的《周氏全医录》，书页间飘出片干枯的合欢花——是母亲当年夹进去的。
她抬头看向窗外的月亮，月光落进眼睛里，像落进了一汪蜜。
"周婶。"她轻声说，"明儿起，这书...换个地方收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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