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绾是在一阵压抑的啜泣声中“悠悠转醒”的。
入眼是陌生的织金帐顶,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她缓缓转动眼珠,看到母亲林氏红肿着眼睛守在床边,父亲顾知远一脸沉郁地站在不远处,府医刚收起诊脉的软枕。
“绾绾!我的儿,你总算醒了!”林氏扑上来,眼泪落得更凶,“你可吓死娘了!”
顾晚绾眼神空洞,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惧,瑟缩了一下,声音细若游丝:“娘……那个……扎针的娃娃……”
她恰到好处地提起那禁忌之物,仿佛仍深陷在可怕的梦魇里,身体微微发起抖来。
林氏连忙拍抚她:“没了没了!已经被太后娘娘下令烧了!乖,不怕了,都过去了……”她嘴上安慰着,自己的声音却带着后怕的颤抖。
顾府医在一旁躬身回话:“老爷,夫人,小姐此番是急痛攻心,惊惧过度,以致神魂动荡,厥逆昏聩。眼下虽已苏醒,然邪惊入体,非一日可除,还需长期静养,万不可再受刺激,否则……恐生癔症之虞。”
“癔症”二字,让顾知远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挥挥手让府医下去开方,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眼神飘忽的女儿,重重叹了口气。慈宁宫出事,太后虽未降罪,但顾家女在宫宴上失仪至此,甚至可能落下疯病,这脸面算是丢尽了,来年选秀……更是想都别再想!
“你好生歇着。”顾知远最终只沉声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去,背影透着几分萧索。家族寄予的厚望,顷刻成空。
接下来的日子,顾晚绾便将“神思恍惚”贯彻到底。
她时而清醒,能认人,能进些薄粥;时而又会莫名惊恐,对着空无一物的角落瑟瑟发抖,或是在夜里惊醒,哭诉梦见扎满针的布娃娃。汤药一碗碗灌下去,病情却似不见根本好转。
京中关于顾家小姐被巫蛊所害、吓失了魂的流言甚嚣尘上,版本越传越离奇。同情者有之,惋惜者有之,但更多的,是将其作为一桩谈资,语气里难免带上几分轻慢——一个废了的、甚至可能疯了的贵女,再无任何价值。
林氏以泪洗面,却也只能更加精心地看顾女儿,严禁任何人前来打扰。
这日午后,顾晚绾正靠在窗边软榻上“发呆”,云翠悄步进来,低声道:“小姐,门房递进来一样东西,说是……王爷给您的安神礼。”
顾晚绾眸光微动,接过云翠递来的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打开,里面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只静静躺着一枚白玉平安扣,玉质温润,用一根简单的红绳系着。
没有只言片语。
顾晚绾指尖拂过那枚平安扣,触手生温。齐珩这是在提醒她,交易仍在继续,他兑现了承诺,而她,需得继续“病”下去。
她轻轻合上锦盒,递还给云翠:“收起来吧。”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又过了几日,宫里突然来了旨意,并非给顾家,而是直接晓谕六宫及相关府邸——关于慈宁宫巫蛊一案,经查,乃一小太监因私怨所为,意图惊吓某位曾责罚过他的老嬷嬷,阴差阳错冲撞了顾小姐。该太监已杖毙。太后慈悯,念及顾家小姐无辜受惊,特赏下珍贵药材若干,令其好生将养。
旨意说得冠冕堂皇,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下。但明眼人都知道,事情绝不可能如此简单。一个小太监,哪来的胆子在慈宁宫行厌胜之术?又怎会恰好冲撞了即将参选的顾家小姐?这背后水深得很。
但无论如何,太后给出了最终说法,此事便算盖棺定论。顾晚绾“受惊过度”也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
圣旨到的当晚,顾晚绾的“病情”似乎又加重了几分,夜半高烧说起胡话,呓语不断,折腾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才昏沉睡去。
林氏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几日后,又一个消息悄然在权贵圈中流传开来:太后与陛下体恤顾侍郎爱女心切,且顾小姐身体孱弱需绝对静养,已默许顾家将其从备选名册中撤下。
消息传到顾晚绾耳中时,她正安静地喝着一碗白粥。
云翠说得小心翼翼,一边观察着她的神色。
顾晚绾的动作只是微微一顿,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所有情绪。她沉默地喝完最后一口粥,将碗轻轻放下。
“我知道了。”她声音轻飘,依旧带着病弱的沙哑,“我乏了,想再睡会儿。”
云翠连忙伺候她躺下,放下床帐,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床帐之内,顾晚绾缓缓睁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巨大的、尘埃落定后的虚脱感,以及一丝深切的悲凉。
她成功了。
用最决绝的方式,亲手斩断了通往宫廷的路,也亲手毁掉了自己作为一个正常贵女的未来。从今往后,她顾晚绾在世人眼中,便是一个被吓破了胆、神智有损的可怜虫。
眼角有一滴泪无声滑落,迅速没入枕中。
为了自由,代价惨重。但她,绝不后悔。
接下来的“养病”日子,变得更加沉闷。顾府门庭冷落了不少,除了必要的亲戚走动,再无多少访客。顾知远似乎对她这个女儿失望透顶,甚少过来探望。林氏依旧尽心,但眉宇间的愁绪再也化不开。
顾晚绾乐得清静,每日里不是“昏睡”,便是对着窗外发呆,实则暗中观察府中人事,梳理记忆,思考着下一步。齐珩那边再无消息,仿佛那枚平安扣只是错觉。她知道自己这枚棋子,暂时被搁置了,但绝不会被遗忘。
就在她几乎要习惯这种死水般的日子时,一道突如其来的旨意,再次打破了顾府的平静。
来的仍是宫里的内侍,宣旨的对象却并非顾知远,而是直接点名——“顾氏晚绾听旨”。
顾晚绾被云翠和母亲搀扶着,跪在香案前,心中惊疑不定。
只听得内侍尖细的嗓音宣读:“……咨尔顾氏晚绾,性资敏慧,柔嘉维则,虽遭无妄之灾,然贞静之质未失。朕与太后悯其境遇,特施恩泽,赐入住西郊皇家别院‘渌水庄’静养,一应供给,皆由内帑支应,望其安心颐养,早日康泰。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满场皆惊。
顾知远和林氏面面相觑,脸上并无喜色,反而充满了错愕与不安。将一個名声有损、神智疑似不清的臣女,接入皇家别院养病?这算什么恩典?监视?软禁?还是……另有用意?
顾晚绾跪在地上,宽大的袖袍下,指尖冰凉。
来了。
齐珩的手笔。这就是他所谓的“安置”?
将她从顾府摘出来,放在一个看似荣宠、实则更方便他掌控的地方。
“顾小姐,谢恩吧。”内侍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顾晚绾垂下头,掩去眼底所有的波澜,用她那惯有的、虚弱而恍惚的声调,轻轻叩首:
“臣女……谢陛下、太后娘娘……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