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汀兰水榭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安神香浓郁到几乎窒息的甜香,以及屏风后压抑着的、粗重而克制的呼吸声。
顾晚绾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手臂上自己划出的伤口和方才竭力支撑齐珩的酸痛后知后觉地涌上来,让她轻轻吸了口冷气。
她看着屏风方向,那后面藏着一个巨大的麻烦,一个能顷刻间让她万劫不复的秘密。
“为何救我?”
萧珩的声音再次传来,比刚才更虚弱,却执拗地寻求一个答案。那不仅仅是一个问题,更像是一种试探,试探她的立场,她的深浅。
顾晚绾没有立刻回答。她曲起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落在自己还在渗血的手臂上,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王爷说过,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船翻了,对我没好处。”她顿了顿,补充道,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嘲讽,“更何况,若让人发现王爷死在我的住处,我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屏风后沉默了片刻,传来他低哑的、几乎像是气音的笑声,笑得牵动了伤口,又化作几声痛苦的闷咳。“咳咳……顾小姐……总是这般……清醒得让人意外。”
清醒?顾晚绾在心底冷笑。若非一世糊涂换来冷宫惨死,她又何来这“清醒”?
“王爷还是省些力气吧。”她淡淡道,“这毒虽不是立即毙命,但拖久了也麻烦。”她挣扎着站起身,走到柜子前,取出府医留下的、以备不时之需的金疮药和干净纱布。
她绕到屏风后。萧珩靠坐在榻边,脸色苍白如纸,唇上的紫色似乎更深了些,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额角,难得褪去了平日那副玩世不恭的伪装,显出几分真实的狼狈和脆弱。
他看到她去而复返,手里拿着药,眼神复杂了一瞬。
顾晚绾也不多言,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之前匆忙包扎的布条。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发黑肿胀,看上去触目惊心。她面无表情,用清水仔细清理了伤口周围的血污,然后将金疮药粉仔细撒上去,再用新的纱布重新包扎好。
她的动作算不上多么熟练,却异常专注冷静,指尖冰凉,偶尔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引得他肌肉微微紧绷。
处理完他的伤口,她才开始给自己手臂上那道不算深的划痕上药。
萧珩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紧抿的唇线,以及那与“疯癫”、“柔弱”毫不沾边的、近乎冷酷的镇定。
“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不怕这毒?”
顾晚绾包扎好自己的手臂,系好结,才抬眼看他,眼神清凌凌的:“怕。所以王爷若死了,我会很麻烦。”
又是一句冷硬得近乎无情的话。
萧珩却像是听懂了什么,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她不是在表功,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们的利益此刻捆绑在一起。这种纯粹而直接的利害关系,反而让他莫名地……安心了些。
“死不了……”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似在对抗毒素带来的晕眩和剧痛,“对方……没打算立刻要我的命……只是想让我暂时……消停些……”
“是谁?”顾晚绾问。
萧珩睁开眼,看着她,嘴角扯出一个虚弱的、却依旧带着几分桀骜的弧度:“怎么?顾小姐……想替我报仇?”
顾晚绾移开目光:“只是想心里有数,免得下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放心……短时期内,他们不会再来……”萧珩喘了口气,声音越来越低,“这次……打草惊蛇了……况且……我若真死在渌水庄……他们也不好交代……”
他的话音渐渐模糊,意识似乎开始涣散,毒素和失血终于击垮了他的强撑。
顾晚绾看着他头一歪,彻底昏睡过去,眉头紧锁,即使在昏迷中似乎也承受着痛苦。
她站在原地,看了他片刻。此刻的齐珩,收敛了所有爪牙,毫无防备,她甚至能轻易取他性命。
但她最终只是拉过锦被,替他盖好,然后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让外面清冷的空气冲淡一些室内浓郁的血腥和香气。
她需要他活着。至少现在需要。
夜色渐深,顾晚绾不敢沉睡,靠在离床榻不远的软椅上,时刻留意着齐珩的动静。他睡得极不安稳,时而呓语,时而盗汗,有几次似乎发起热来。
她不得不一次次起身,用冷水浸湿帕子,敷在他的额头上,替他擦拭脖颈间的冷汗。动作间,她听到他模糊的呓语,夹杂着几个零碎的词:“……漕运…………江南…………好大的胆子……”
还有一次,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眼睛却未睁开,只是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母后……”
顾晚绾的心猛地一沉。
太后?此事竟与太后有关?还是他神志不清下的胡言乱语?
她用力掰开他的手指,将他不安分的手塞回被子里,心底却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齐珩所卷入的,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凶险。她这只被迫上船的小虾米,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后半夜,齐珩的体温终于渐渐降了下去,呼吸也平稳了许多,似乎熬过了最危险的关头。
顾晚绾累极,却依旧不敢合眼,只是望着窗外墨蓝色的天幕,等待着黎明。
天光微熹时,齐珩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初时有些涣散,随即迅速聚焦,恢复了警惕。他第一时间察觉到自己身处何地,也看到了靠在软椅上、眼下带着青黑、明显一夜未睡的顾晚绾。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还是萧珩先开了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有了些力气:“……多谢。”
这一次,不再是试探,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顾晚绾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语气平淡:“王爷既然醒了,还是想想如何离开吧。天快亮了。”
萧珩尝试着坐起身,牵动了伤口,眉头皱紧,却咬牙忍住了。“会有人来接应。”他看了看窗外天色,“辰时之前。”
果然早有安排。顾晚绾不再多问,只道:“需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萧珩看着她,目光深沉,“像平常一样即可。昨夜……多谢。”他又道了一次谢,这次,目光落在了她包扎着的手臂上。
顾晚绾避开他的视线:“王爷记得兑现承诺就好。”
萧珩嘴角微扬:“自然。”
辰时初刻,窗外传来几声布谷鸟的叫声,三长两短,重复了一次。
萧珩神色一凛:“来了。”
几乎同时,院外传来云翠和管事太监说话的声音,似是日常问候和送早膳来了。
顾晚绾心跳陡然加快。
却见萧珩对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镇定。他自己则强撑着站起身,脚步虽虚浮,却异常迅速地闪到了水榭通往后面温泉池的侧门边。
就在这时,前门被敲响:“小姐,您醒了吗?奴婢送早膳来了。”
“进来吧。”顾晚绾扬声道,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沙哑。
云翠推门而入,端着食案。几乎在同一时刻,侧门被从外面无声推开,一道黑影迅疾闪入,扶住了门边的齐珩,对他微一点头,随即两人便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侧门后的通道里。
整个过程快得只在眨眼之间。
云翠毫无所觉,将食案放在外间的桌上,一边摆放碗筷一边道:“小姐,今日庄子里好像多了些生面孔的护卫,管事说是例行加强巡查……”
顾晚绾走到桌边坐下,端起温热的粥碗,手指微微发颤,被她用力稳住。
“是吗?”她垂下眼睫,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语气依旧带着病弱的含糊,“加强些也好……我总觉得……这里太空旷了,夜里睡不踏实……”
她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
米粥温热,她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只知道,这场与虎谋皮的交易,在她亲手将齐珩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这一刻,已经变得更加深入,更加无法回头。
而窗外,天光已然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