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种行业许可证成了横亘在两人面前的一道坎。
第二天,苏向晴跑遍了所有相关部门,得到的答复如出一辙:维修电器属于特种行业,必须挂靠在有资质的单位下面,个人无法直接申请。
“也就是说,我们得找个国营单位‘收编’?”陈明远皱紧眉头,这意味着他们辛苦挣来的收入,大部分要上缴给挂靠单位。
苏向晴点点头,表情凝重:“最少要上交三成,有的单位甚至要五成,而且还要受他们管理,接什么活、收多少钱,都不能自己完全做主。”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昨晚的收入虽然令人振奋,但扣除成本后本就所剩无几,如果再被抽成,几乎就无利可图了。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陈明远不甘心地问。
苏向晴沉吟片刻:“还有一个选择——以街道生产组的名义申请,街道办可以组织待业青年成立维修服务组,这样就不需要挂靠了,但是...”
“但是什么?” “需要至少五个人组成集体,而且街道要派人管理,收入归集体所有,我们只能拿工分。”苏向晴叹了口气,“本质上还是大锅饭。”
陈明远的心沉了下去,好不容易看到一线希望,转眼间又面临重重阻碍。
那天晚上,他们照常出摊,但心情已经大不相同,每修好一件电器,收到一点钱,都会想到可能很快就要把这些辛苦所得的大部分交给别人。
夜市上人来人往,他们的生意比前一天还要好,陈明远的技术口碑似乎传开了,不少人特意拿着坏掉的电器来找“那个修收音机很厉害的小伙子”。
忙碌间隙,苏向晴轻声说:“今天下午,李爱华和王晓玲问我,能不能跟我们一起干。”
陈明远手中的电烙铁顿了一下:“她们懂维修吗?”
“不懂,但可以学着打下手、接待顾客。”苏向晴看着他,“如果我们有四个人,离街道生产组要求的五个人只差一个了。”
陈明远沉默了,他喜欢和苏向晴两人配合的默契,不想变成一个大集体。但现实摆在面前,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摊前,是周国栋,机械厂电工班的技工,陈明远父亲生前的老同事。
“周师傅?”陈明远惊讶地站起来。
周国栋打量着他们的小摊,点点头:“听王主任说了你们的事,过来看看。”他拿起桌上一台刚修好的收音机,仔细看了看内部的焊接点,“手艺不错,比我们厂里一些学徒强多了。”
陈明远有些不好意思:“周师傅过奖了。”
周国栋放下收音机,表情严肃起来:“听说你们在为难挂靠的事?”
苏向晴接过话:“是的,周师傅。我们不想被抽成太多,也不想失去自主权。”
周国栋沉吟片刻:“我们厂下属有个劳动服务公司,主要是安置职工家属的,我可以帮你们问问,看能不能用比较优惠的条件挂靠过来。”
陈明远和苏向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希望。
“那太感谢您了,周师傅!”陈明远连声道谢。
周国栋摆摆手:“别急着谢我,厂里那帮老爷们可不一定会同意,我得想办法说服他们。”他顿了顿,“明远,你父亲生前对我有恩,我能帮一点是一点。”
送走周国栋后,两人的心情轻松了许多,有了周师傅的帮助,事情或许会有转机。
然而,他们没等到周国栋的好消息,却先迎来了麻烦。
第三天晚上,夜市刚刚热闹起来,三个穿着工装的男人气势汹汹地来到摊前,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人,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工具哗啦作响:“谁让你们在这里摆摊的?”
陈明远站起身:“我们有许可证...”
“许可证?”中年人冷笑一声,“有特种行业许可证吗?维修电器是技术活,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干的!”
苏向晴镇定地问:“请问您是?”
旁边一个年轻人昂着头说:“这是我们无线电一厂维修部的刘主任!你们这是无证经营,扰乱市场!”
陈明远的心一沉,无线电一厂是本市最大的收音机生产厂,他们的维修部自然是“正规军”。
刘主任扫了一眼桌上待修的电器,哼了一声:“就这水平也敢出来丢人现眼?我告诉你们,立刻收摊,否则我让市管队来没收你们这些破烂!”
周围已经聚拢了一些看热闹的人。
苏向晴的脸涨红了,但仍保持着镇定:“刘主任,政策允许个体经营,我们手续齐全,至于特种行业许可证,我们正在办理中。”
“办理?我看你们是办不下来!”刘主任声音更大,“维修行业是有标准的,不是拿个电烙铁就能自称师傅!你们这些个体户,为了赚钱什么都不顾,修坏了东西谁负责?”
这时,李大姐从馄饨摊走过来:“刘主任,话不能这么说,小陈师傅手艺好着呢,收费也公道,大家有目共睹。”
几个受过帮助的顾客也纷纷附和: “就是,我收音机在你们厂维修部修了一个月都没好,小陈师傅一晚上就修好了!” “收费比你们便宜多了!”
刘主任脸上挂不住了,恼羞成怒:“好!你们就护着这些野路子吧!等出了事故,看谁负责!”说完狠话,他带着人悻悻离去。
风波暂时平息了,但陈明远和苏向晴的心情都沉重起来,他们明白,这只是开始,既得利益者不会轻易允许新人分一杯羹。
收摊后,两人没有立即分开,而是坐在空荡荡的夜市路边,望着满天星斗,久久无言。
“也许...我们该考虑一下街道生产组的路子。”苏向晴轻声打破沉默,“至少名正言顺,不会被人这样刁难。”
陈明远摇摇头:“那和我们打工有什么区别?还不如进厂当学徒。”
“但那是最安全的选择。” “安全就意味着停滞。”陈明远看着夜空,“我父亲一辈子求安稳,结果呢?”
苏向晴沉默了,她知道陈明远父亲的遭遇——那个曾经才华横溢的工程师,因为历史问题被下放车间,郁郁而终。
“再等两天。”陈明远最终说,“等周师傅的消息,如果不行...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命运似乎终于开始眷顾这两个年轻人。
第二天下午,周国栋兴冲冲地找到陈明远:“谈成了!劳动服务公司同意你们挂靠,只抽两成收入,不管具体经营!”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陈明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为什么这么优惠?”
周国栋笑了笑:“我给他们算了一笔账——你们挣得越多,他们白得的收入就越多,管得太多反而把你们限制死了,不如放水养鱼。”他压低声音,“再说,公司经理是我老战友,这个面子他还是给的。”
手续办得出奇地快,有了无线电一厂劳动服务公司的挂靠,特种行业许可证很快批了下来。
当苏向晴把那张盖着鲜红大印的许可证摆在摊位上时,两人的手都有些颤抖。
“我们...终于名正言顺了。”苏向晴的声音哽咽。
陈明远重重点头,眼中闪烁着泪光。
那天晚上,他们的煤油灯似乎格外明亮,不再是偷偷摸摸的“野路子”,而是堂堂正正的“无线电一厂劳动服务公司电器维修点”。
生意比以往更加红火,挂靠正规单位不仅解决了资质问题,还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信誉加成,不少人特意远道而来,就为了找“无线电一厂”的师傅修电器。
李爱华和王晓玲也正式加入,负责接待顾客和简单维修,四个年轻人忙得不亦乐乎,常常要到夜市散场才收摊。
然而,陈明远注意到,苏向晴的笑容背后,偶尔会流露出一丝忧虑。
“怎么了?”一天收摊后,他忍不住问。
苏向晴犹豫了一下:“挂靠解决了眼前的问题,但终究是寄人篱下,我听说劳动服务公司经理可能要换人了,新来的领导不一定还会延续这个政策。”
陈明远沉默了,他知道苏向晴的担心有道理,他们的命运仍然掌握在别人手中。
深夜,陈明远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痕迹,久久不能入睡,苏向晴的话在他脑海中回荡。
“寄人篱下...”他轻声自语。
月光从窗户的缝隙中洒进来,在墙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像是电路板上的走线,错综复杂,却又蕴含着某种秩序。
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中闪现:如果永远依赖别人的庇护,就永远无法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要的不仅仅是生存,而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事业。
这一刻,陈明远下定了决心,无论前路多么艰难,他都要找到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路。
而此刻,他并不知道,同样的决心也在苏向晴心中生根发芽,在那个狭小的女知青宿舍里,她正就着煤油灯的微光,在一本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规划着更长远的未来。
两颗年轻的心,在时代的浪潮中,正悄然孕育着破茧成蝶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