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靠后的日子仿佛驶入了顺风航道,有了无线电一厂这块金字招牌,维修摊的生意蒸蒸日上。
夜市南口的那张小课桌已经扩展成了两张,还添置了一盏更明亮的汽灯。
李爱华和王晓玲很快上手,能独立处理一些简单的维修和接待工作,陈明远得以抽出更多时间研究更复杂的技术,而苏向晴则展现出惊人的经营才能——记账、采购、洽谈,将这个小摊管理得井井有条。
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摊前来了位特殊客人,是修好索尼收音机的李老先生,身边还跟着一位西装革履、气质不凡的中年人。
“小陈师傅,又见面了!”李老先生笑呵呵地打招呼,转向同伴,“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位神手小师傅。”
中年人打量着这个简陋却热闹的小摊,目光中带着审视:“听说你修好了李老的索尼收音机?那种机型国内很少见。”
陈明远点点头:“是的,费了些功夫。”
“老张是外贸局的,刚参加广交会回来。”李老先生介绍道,“有些见闻你们年轻人应该听听。”
张先生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本精美的图册:“看看这个,日本最新的音响设备,还有这个,香港的电子计算器。”他翻动着页面,展示着一个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新产品,“国外的电子技术发展太快了,我们落后太多了。”
陈明远和苏向晴被图册上的产品深深吸引,那些设计精美、功能先进的电器,与他们日常维修的老旧收音机形成了鲜明对比。
“广交会上,我们的外贸产品还是以农产品和手工艺品为主。”张先生叹了口气,“机电产品太少,有竞争力的更是凤毛麟角。”
他合上图册,目光落在摊位上那些待修的电器上:“但是我看你们年轻人很有潜力,李老那台收音机,正规维修点都不敢碰,你却能想办法修好,这种创新精神正是我们需要的。”
张先生的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两人心中 fertile 的土壤上。
那天收摊后,陈明远和苏向晴没有立即分开,而是坐在摊位旁的长椅上,聊了很久。
“如果我们不只是维修,而是能自己制造一些东西呢?”陈明远突然说,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苏向晴侧头看他:“比如说什么?” “比如简单的电子计算器。”陈明远越说越兴奋,“张先生说的对,国外已经普及了,国内还是稀罕物,如果能造出价格实惠的国产计算器,一定会有市场。”
苏向晴沉思片刻:“但是核心技术、元器件、生产线...这些我们都没有。”
“从最简单的开始。”陈明远语气坚定,“我可以尝试用分立元件搭建基础计算电路,虽然比集成电路笨重,但成本低,容易实现。”
这个想法让两人都激动起来。接下来的日子,维修摊照常营业,但背后已经开始了新的谋划。
陈明远利用一切空闲时间研究计算器电路,苏向晴则负责打听元器件供应和可能的市场需求。
然而,创业之路从来不会一帆风顺。
一天下午,苏向晴匆匆找到陈明远,脸色凝重:“劳动服务公司换经理了,新来的赵经理说要‘整顿规范’,所有挂靠点都要重新审核。”
第二天,这位赵经理就亲自来到了夜市摊位,他是个矮胖的中年人,腆着肚子,一副官僚做派。
“摊位太简陋了,影响我们无线电一厂的形象。”赵经理皱着眉头,“收入分成要重新谈,现在开始交三成,还有,所有维修必须使用厂里提供的零件,价格按厂里规定。”
这些条件极为苛刻,厂里提供的零件价格比市场价高出不少,再加上提高的分成,他们几乎无利可图。
“赵经理,这些条件我们很难接受。”苏向晴试图交涉,“现在这样我们已经很难了...”
“难?”赵经理打断她,“难就不要干嘛!多少人想挂靠我们厂还没这个机会呢!”
陈明远握紧了拳头,但苏向晴用眼神制止了他,她平静地对赵经理说:“我们需要时间考虑。”
赵经理哼了一声:“给你们三天时间,不接受条件就收回许可证。”说完扬长而去。
危机再次降临,晚上,四个人围坐在空摊位旁,气氛沉重。
“太欺负人了!”李爱红愤愤不平,“明明是我们辛苦赚钱,他们坐享其成还要得寸进尺。”
王晓玲忧心忡忡:“要不我们去找周师傅帮忙说说情?”
陈明远摇摇头:“周师傅已经帮我们很多了,不能再麻烦他,而且新经理未必卖他面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苏向晴。她沉思良久,缓缓开口:“两条路,一是接受条件,勉强维持,但利润微薄,发展无望。二是...”
“是什么?”三人齐声问。
“放弃挂靠,自己闯。”苏向晴语出惊人,“我打听过了,特区正在试点新的工商登记政策,允许私人创办科技企业。我们可以去深圳!”
这个大胆的建议让所有人都愣住了,深圳?那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传说中的改革开放前沿,但对这些在滨南长大的年轻人来说,不啻于另一个世界。
“太冒险了吧?”王晓玲怯生生地说,“我们在那里人生地不熟...”
“但那里有机会。”苏向晴眼神坚定,“特区有政策支持,有外资投入,还有通往国际市场的渠道,张先生不是说吗,广交会上都是国外的先进产品,我们应该走出去看看。”
陈明远的心被说动了,特区的电子市场、先进技术、开放政策...这些不正是他们需要的吗?
“但是维修摊怎么办?阿姨的病怎么办?”他想到现实问题。
苏向晴显然已经考虑过这些:“维修摊可以留给爱华和晓玲经营,我们定期回来看看,阿姨的病...特区医疗条件更好,也许有更好的治疗方法。”
那天晚上,陈明远失眠了。
他站在窗前,望着北方——那是深圳的方向,内心有两个声音在激烈交锋:一个求安稳,一个渴望改变。
母亲轻微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陈明远走进房间,为母亲倒了一杯水。
“妈,如果有一个机会,能让我们过得更好,但要去很远的地方,您支持吗?”他轻声问。
李素娟在昏暗中看着儿子:“明远,你长大了,该有自己的判断,妈只希望你平安快乐。”
第二天,陈明远找到苏向晴:“我决定了,去深圳。”
苏向晴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 “真的。”陈明远重重点头,“不过得先安排好这里的一切,维修摊要留给爱华她们,还得筹集去深圳的路费和启动资金。”
计划既定,两人开始秘密筹备。为了不引起赵经理的注意,维修摊照常营业,但他们已经开始悄悄变卖一些不必要的物品,筹集资金。
周国栋得知他们的计划后,既惊讶又佩服:“年轻人有魄力!我支持你们。”他悄悄塞给陈明远一个信封,“一点心意,别说不要。”
信封里是两百元钱和几张全国粮票。陈明远的手有些颤抖:“周师傅,这...”
“拿着。”周国栋拍拍他的肩,“到了特区,给我来个信,有机会我去看你们。”
离别的日子终于到来。
春末的一个清晨,陈明远和苏向晴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月台上,李爱华、王晓玲和周国栋前来送行。
“摊子我们会看好的,等你们回来!”李爱红红着眼睛说。
王晓玲塞给苏向晴一包吃的:“路上饿了好吃。”
汽笛长鸣,列车缓缓启动,陈明远和苏向晴从车窗探出身,向月台上的人挥手告别。
站台渐渐远去,滨南市的轮廓消失在视野中,两人坐回座位,相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不舍与期待。
“害怕吗?”苏向晴轻声问。
陈明远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摇了摇头:“有你在,不怕。”
列车向南飞驰,穿过初春的原野。农田里,农民们已经开始春耕,新绿的秧苗在阳光下闪着希望的光芒。
陈明远从包里拿出那本《晶体管电路设计》,扉页上是他父亲清秀的字迹:“致明远:愿科技之光,照亮未来之路。”
他的手轻轻抚过那些字迹,心中涌起一股力量。
苏向晴也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开始规划到达深圳后的第一步:找住处、了解市场、办理登记...
列车轰隆向前,载着两个年轻人奔向未知的远方,窗外,大地春回,万象更新;车内,梦想在萌动,希望在生长。
他们不知道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但都知道:这是一个不能回头的选择,也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时代。
南下的列车,正载着他们驶向改革的春天,驶向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