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轰鸣着驶入深圳站时,已是第三天清晨。
陈明远和苏向晴提着简单的行李走下火车,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与滨南市那种虽然忙碌但依然有序的氛围不同,深圳火车站仿佛一个沸腾的大锅,各色人等匆匆来往,各种方言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而急切的气息。
“快走!别挡道!”一个推着板车的汉子粗鲁地喊道,板车上堆满了用麻袋包裹的货物。
车站外,泥泞的道路两旁挤满了简易棚屋和小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远处,吊塔林立,正在建设的高楼勾勒出城市的天际线。
整个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工地,到处是施工的轰鸣和飞扬的尘土。
“先找个地方住下。”苏向晴很快从震撼中恢复过来,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本子,“我打听过了,罗湖这边有便宜招待所。”
两人拖着行李,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的水洼和杂物,街道两旁贴着各种招工启事和商业广告,内容五花八门:电子厂招女工、建筑队招力工、贸易公司招翻译...甚至还有教授粤语的培训班广告。
“看那个。”陈明远指着一家电器行的橱窗,里面陈列着几款日本进口的收录机,标价高得令人咋舌。
苏向晴看了一眼价格标签,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贵!在滨南能买十台收音机了。”
“特区的东西都贵。”旁边一个摆摊的大爷搭话,“你们是刚来的吧?要租房吗?我侄子在蔡屋围有房出租。”
苏向晴警惕地摇摇头,拉着陈明远快步走开,周国栋临行前再三叮嘱,特区机会多,陷阱也多,要格外小心。
最终,他们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了一家简陋的招待所,房间很小,只有两张硬板床和一个旧衣柜,但价格相对便宜,放下行李后,两人决定立即去了解市场情况。
特区的电子市场集中在华强北一带。走在街上,陈明远和苏向晴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花缭乱。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橱窗里陈列着各种国内外电子产品:日本的计算器、香港的收音机、台湾的录音机...甚至还有国内罕见的电脑和复印机。
“你看那个!”陈明远突然拉住苏向晴,指向一家店铺橱窗里陈列的一款卡西欧计算器,“和我们在张先生图册上看到的一样!”
两人走进店铺,一个穿着花衬衫的年轻店员懒洋洋地瞥了他们一眼,用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普通话问:“买什么?”
“这个计算器多少钱?”陈明远指着橱窗里的样品。
“三百八。”店员报出一个天文数字。
苏向晴惊讶地问:“怎么这么贵?” “日本原装进口,就这个价。”店员不屑地打量他们的穿着,“买不起看看就行。”
陈明远没有理会店员的态度,仔细观察着计算器的外观和功能键:“能拿出来看看吗?”
店员犹豫了一下,还是取出计算器,强调道:“小心点,摔坏了要赔的。”
陈明远接过计算器,熟练地试了几个功能,又翻过来查看背面的标识和接口,苏向晴则借机和店员搭话:“生意好吗?这种计算器好卖吗?”
“供不应求啦!”店员语气自豪,“ mostly 港商和外企来买,国内单位也想要,就是外汇难搞。”
走出店铺,两人心情复杂。
一方面,他们看到了巨大的市场潜力;另一方面,进口产品的价格高昂得令人绝望。
“如果我们能造出功能类似但价格便宜的计算器...”陈明远喃喃自语。
苏向晴接话:“一定有市场,但关键是技术和元器件。”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跑遍了华强北的电子市场,了解元器件供应情况,结果令人沮丧:核心的集成电路完全依赖进口,价格昂贵且需要外汇购买;国产元件质量参差不齐,很难达到要求。
傍晚,两人疲惫地回到招待所,相对无言,最初的兴奋已被现实的冷水浇灭大半。
“也许我们可以先从维修做起。”苏向晴打破沉默,“特区这么多电子产品,一定有维修需求,先站稳脚跟,再图发展。”
陈明远点点头,但眼神中仍有不甘:“维修只能糊口,无法实现我们的目标。”
那天晚上,陈明远辗转难眠,他悄悄起身,拿出随身携带的电路图和笔记本,就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弱灯光写写画画。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既然买不到现成的集成电路,为什么不尝试用分立元件搭建计算电路?
凌晨时分,他忍不住摇醒苏向晴:“我有个想法!虽然笨重,但成本会低很多!我们可以先做出原型,再慢慢改进!”
苏向晴睡眼惺忪地听完陈明远的设想,渐渐清醒过来:“但是市场能接受吗?性能和外观都比不上进口产品。”
“价格!”陈明远眼睛发亮,“如果我们的价格只有进口产品的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呢?对于那些买不起进口货的单位和个人来说,这就是机会!”
这个想法让两人重新振奋起来。第二天,他们开始分头行动:陈明远负责技术设计和元器件采购,苏向晴则负责市场调研和商业登记。
然而,现实再次给他们泼了冷水。
当苏向晴去工商局咨询私人科技企业登记时,得到的答复是:“科技企业?有技术认证吗?有资金证明吗?什么都没有怎么登记?”
工作人员建议他们先注册个体工商户,但经营范围内不能包括“生产制造”,只能写“电器维修”。
与此同时,陈明远在元器件采购上也遇到了困难,一些关键的晶体管和数码管在特区很难买到,需要从外地调货,周期长且价格高。
一周过去了,启动资金已经花了大半,进展却微乎其微。
两人坐在招待所附近的小餐馆里,面对着一盘炒河粉,都食不知味。
“要不我们先做维修,攒点钱再说?”苏向晴提议,语气中带着无奈。
陈明远沉默地看着窗外。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奔波,为梦想打拼,他突然想起离开滨南前的那一刻,周国栋塞给他信封时说的话:“年轻人,闯一闯,失败了也不丢人。”
“不。”陈明远突然说,转过头看着苏向晴,“我们不能退缩,还记得离开滨南时的心情吗?如果现在就放弃,我们永远都会后悔。”
他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到一页画着电路图的纸:“我重新设计了一个更简化的方案,只需要最基础的元件,虽然功能简单,但足够满足基本计算需求,我们先小批量试产十台,看看市场反应。”
苏向晴看着陈明远坚定的眼神,心中的犹豫渐渐消散,她点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办,钱不够我想办法,我可以先去服装厂做临时工。”
“不,我们一起去。”陈明远说,“白天打工赚钱,晚上研发产品。”
就这样,两个年轻人开始了在特区的艰难创业。
陈明远找到一家电子厂做技术员,苏向晴则进了一家服装厂做质检。
工作辛苦,收入微薄,但每天晚上,他们都会在招待所的小房间里继续计算器的研发工作。
狭小的空间里铺满了电路图和元器件,电烙铁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邻居们对这个奇怪的“夫妻档”充满好奇,有时会探头探脑地张望。
一个月后,第一个计算器原型终于完成了,那是一个粗糙的木盒子,正面装着数码管和按键,后面拖着乱七八糟的导线,看起来十分笨拙。
陈明远颤抖着手接通电源。数码管亮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按下“2”“+”“3”“=”——
“5”!数码管清晰地显示出这个数字!
“成功了!”陈明远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苏向晴也兴奋地凑过来看:“太好了!虽然样子难看,但确实能计算!”
两人像孩子一样围着这个粗糙的计算器欢呼雀跃,忘记了连日的疲惫和困窘。
然而,喜悦是短暂的。
第二天,当他们兴冲冲地拿着样品去华强北的电器行推销时,却接连碰壁。
“这是什么玩意儿?土炮计算器?”一家店铺的老板毫不客气地嘲笑,“这玩意能卖出去我跟你姓!”
另一家的店员稍微客气些,但仍摇头拒绝:“外观太粗糙了,顾客不会要的。现在大家都认进口品牌。”
跑了一整天,没有一家店铺愿意代销他们的产品,傍晚,两人垂头丧气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看着那个被拒绝了一整天的计算器原型,心情跌到谷底。
“也许他们说得对,这玩意太土了,没人会要。”陈明远沮丧地说。
苏向晴没有立即回答。她注视着街上匆匆来往的人群,突然说:“我们不一定要卖给电器行。”
陈明远抬起头:“那卖给谁?” “直接卖给最终用户。”苏向晴眼睛亮了起来,“企事业单位、科研院所、大学...这些地方需要计算器,但经费有限,买不起进口货,我们的产品价格便宜,正好满足他们的需求。”
这个思路打开了新的可能性。
第二天,他们开始跑政府单位、学校和研究所,果然,反响完全不同。
市建筑设计院的会计主任对他们的计算器表现出浓厚兴趣:“这么便宜?准确度怎么样?”他试用了一下,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虽然慢点,但基本计算没问题。我们先要五台试试!”
第一笔订单!虽然只有五台,但对陈明远和苏向晴来说,这比五百台还要珍贵。
更令人惊喜的是,特区科技办的工作人员在看过他们的产品后,主动提出:“你们这属于科技创新,可以申请‘新技术企业’认定,如果通过了,有税收优惠和小额贷款支持。”
希望之火重新燃起。
两人立即开始准备申请材料,同时加紧生产那五台计算器。
由于资金有限,他们无法批量生产元器件,只能一个一个地手工焊接,那几天,招待所的小房间里彻夜亮着灯,两人轮班工作,一个焊接,一个组装。
三天后,五台计算器终于完成,虽然外观依然简陋,但比原型工整了许多,交付那天,设计院的会计主任试用后十分满意,当场付清了款项。
拿着这笔来之不易的收入,陈明远和苏向晴相视而笑,眼中都有泪光闪烁。
傍晚,他们难得地去了附近一家稍好的餐馆,点了两个炒菜庆祝,窗外,特区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勾勒出一个正在快速成长的城市的轮廓。
“干杯!”苏向晴举起茶杯,“为了我们的第一桶金!”
陈明远与她碰杯:“为了特区!为了未来!”
那一刻,他们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尽管前路依然漫长艰难,但至少,他们已经在特区这片热土上,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
夜深了,招待所的灯光再次亮起,桌上摊开着新技术企业的申请表,旁边是第二笔订单的需求清单——这次是十台。
陈明远和苏向晴相视一笑,拿起工具,继续工作。
特区的夜晚,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