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就在渔村最边上,孤零零挨着一片礁石,屋顶盖着的旧茅草被海风刮得有些歪斜,院里晒着几张破渔网,网眼上还缠着干枯的海草。
老阿伯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把竹篓轻轻放在堂屋的土炕上。
他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从樟木箱最底下摸出件旧棉袄,是过世老伴生前穿的,蓝布面已经洗得发白,领口缝着的棉花都露了点出来,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老阿伯小心地把月折从竹篓里抱出来,然后把她身上湿润的粗布换掉,裹上干燥的棉袄。
“月折。”老阿伯坐在炕沿上,念着麻纸上的名字,“以后就叫你阿折吧,听着亲。”
月折像是听懂了,红瞳眨了眨,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竟对着老阿伯露出了个极浅的笑容。
那笑容很淡,嘴角只往上弯了一点,却像极了清晨海面上刚冒头的光,穿过厚厚的云层,一下子暖了老阿伯的心窝。
他愣了愣,眼眶忽然发热,伸手揉了揉眼,再看时,月折已经把脸埋进了棉袄里,只露出一点耳尖。
可麻烦很快就来了。
当天下午,日头刚偏西,金色的光斜斜照在院墙上,院门外就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
老阿伯刚把熬好的米汤端到炕边,瓷碗里冒着热气,还没来得及用小勺喂月折,门就被推开了。
村正手里捏着烟袋,烟锅里的火星还没灭,烟灰簌簌往下掉,身后跟着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都是村里辈分高的长者,脸上满是严肃。
村正进门就盯着炕上的月折,眉头皱得更紧,脸色沉得难看,“阿伯,你咋把这孩子带回来?老规矩你忘了?海里漂来的异数,哪能留?”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老阿伯赶紧把米汤放在炕边,坐在炕沿上,用后背牢牢挡住了月折,“这孩子在海上漂了那么久都没死,是命大,咋能说丢就丢?”
“命大?我看是邪性!”跟来的张老太拍着桌子,声音尖利,“这半年渔船次次空网,村里的存粮都快见底了,说不定就是等着这种东西来祸害人!你这是要把全村人都拖下水!”
老阿伯回头看了一眼月折。
她正睁着红瞳看他,眼神里没有怯意,反而带着点依赖。
他胸口忽然涌上一股劲,像是年轻时跟风浪较劲的勇气又回来了。
“要丢你们丢,我不丢。”
“这孩子我养着,以后她吃我的、穿我的,不占村里一点东西。要是真有啥不好,我一个人担着,跟你们没关系!”
村正盯着老阿伯,又看了看炕上露出来的一点红瞳,烟袋杆在手里转了两圈,烟锅里的火星灭了,最终叹了口气。
“行,你要养就养着。”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厉,带着警告。
“但我把话撂这,要是村里再出啥事儿,不管是渔船触礁,还是存粮发霉,第一个就找你!”
他们走后,屋里又静了下来。
老阿伯坐在炕边,对上月折的眼眸,那里面映着他的影子,忽然听见院外传来,是渔网被风吹落的声音。
渔网落地的声响刚过,月折忽然伸出小手,拽了拽老阿伯的袖口,红瞳却牢牢盯着炕边那碗冒着热气的米汤,像是在提醒什么。
老阿伯这才想起还没喂她吃饭,赶紧端起瓷碗,用小勺舀了半勺米汤,放在嘴边吹了又吹,确认不烫了才递到月折嘴边。
她没像寻常婴孩那样哭闹着要吃,只是小口小口地咽着,红瞳安安静静地盯着老阿伯的脸,偶尔眨一下眼,长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一碗米汤见了底,天也渐渐黑了。
老阿伯把月折放在炕中央,小心翼翼地把旧棉袄展开,裹住她小小的身子,又在炕边生了盆炭火。
柴火是去年晒干的海蒿,掰碎了丢进盆里,烧起来带着点咸涩的海腥味,火苗蹿起来时,终于勉强驱散了屋里的寒气。
他坐在炭盆边,看着月折的呼吸渐渐平稳,胸口轻轻起伏,红瞳慢慢闭上,才松了口气,靠在墙根上打盹,眼皮越来越沉,很快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后半夜时,海风忽然变大。
老阿伯从梦中惊醒,胸口还带着惊悸的跳动,额角沁出一层冷汗。
他刚刚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梦里全是浓得化不开的白雾,雾里没声没影,直到最后,正中央赫然浮起一双红色竖瞳,瞳仁里裹着化不开的绝望与憎恨,直直盯着他,看得他后背发寒。
老阿伯猛地转头,看向炕那头还裹在棉袄里熟睡的月折,睫毛安静地垂着,没受半点惊吓,连呼吸都匀净得很。
可梦里那双眼睛,太像这个孩子的了。
一样的猩红,却藏着截然不同的东西。
现在这双红瞳里,只有单纯与好奇,像刚落进海面的星子,干净得很。
没等他缓过神,院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还夹杂着阿勇的呼喊。
“阿伯!”
“不好了!”
“村西头的渔船被浪打坏了!”
老阿伯心里一沉,赶紧把棉袄往月折身上掖了掖,又压了块旧布在边缘,怕风灌进去,才抓过搭在椅背上的厚外套,胡乱披在身上就往外跑。
院门外,阿勇浑身湿透,海水顺着头发往下滴,贴在苍白的脸上,身后还跟着几个渔民,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沙,脸色都白得吓人,嘴唇还在不停打颤。
“刚才突然起了怪风,没一点预兆!”阿勇抓着老阿伯的胳膊,声音里满是慌意,“拴在岸边的渔船被浪卷得直晃,最后撞在礁石上,船底破了个大洞,海水往里灌,根本堵不住!”
“走,去看看!”
老阿伯跟着他们往村西头跑。
村正白天刚撂下话,要是村里出事就找他,这渔船刚坏,怕是又要牵扯到月折。
况且,渔船是渔民的命根子,没了船,往后拿什么出海捕鱼,拿什么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