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神明

渔村的晨雾还没散，码头就飘起了鲜腥的鱼香。

满载渔获的渔船刚靠岸，渔民们便熟稔地围过来，挽着袖子，七手八脚地分拣渔网里的海货。

肥硕的黄花鱼、青亮的虾蟹、还有泛着银辉的带鱼，堆在竹筐里。

每次分拣到最后，总会有人单独挑出最鲜活的几条，用干净的水草捆得紧实，脚步匆匆地朝着老阿伯家的方向跑。

今早是张叔，他手里拎着串活蹦乱跳的黄花鱼，鱼鳃鲜红得能滴出血，脸上堆着笑，语气里满是恭敬。

“阿伯，今早刚捞的，鲜着呢！”

老阿伯刚打开院门，手里还攥着给月折洗好的丝绸眼罩，见此情景，赶紧上前接过来。

一旁的月折站在门后，白色眼罩遮住了红瞳，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她伸手想拉老阿伯的衣角，小声说道：“父亲，我们不能总收他们的东西，已经欠了太多了。”

“收下吧，这是他们的心意。”老阿伯按住她的手，声音放得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你为村里带来了好收成，他们心里感激，这点鱼算不得什么。”

在老阿伯的极力劝说下，月折最终还是伸出细弱的手，接过了那串还带着海水的鱼。

“谢谢。”

张叔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后脑勺，“不用客气，阿折姑娘，这都是我们该做的。”

说罢，又寒暄了几句，才转身跑回码头，继续忙活自己的渔获。

没人注意到，月折转身回屋时，晨风吹起了她耳后的碎发。

那白皙的耳后，竟贴着一小片淡青色的鱼鳞，指甲盖大小，藏在乌黑的发丝间，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月折知道自己不是神明。

她没有呼风唤雨的能力，也不能凭空变出渔获。

可渔村的人不这么想，自从那晚她抬手让风浪平息，又让空网的渔船接连捕到鱼后，“月折是海神化身”的说法就像潮水般漫了整个渔村。

口口相传间，她的红瞳成了“神明的眼”，她的沉默成了“神明的讳”，连她偶尔望向大海的模样，都被解读成“在庇佑渔船”。

日子一天天过，月折慢慢长到五岁。

她依旧没什么变化，皮肤还是那样苍白，身形比同龄孩子瘦小些。

渔民们对她的崇拜，也从最初的送鱼，变成了更郑重的供奉。

村东头的空地上，建起了小小的祭坛，青石板铺底，坛上摆着新鲜的水果和最肥美的渔获，连盘子都是村里仅有的青花瓷。

有人照着月折的模样，用桃木雕了小雕像，刷上白漆，给雕像也戴了个迷你的白色眼罩，摆在自家堂屋的供桌上，早晚上香。

每逢初一十五，天还没亮，就有老人带着孩子来老阿伯家门外跪拜，嘴里反复念着“求阿折姑娘保佑，下月能多捕点鱼”“求姑娘护着家里的小子，出海平安”。

孩子被父母按着头，怯生生地磕着头，眼睛却偷偷瞟着院门，想看看“神明”长什么样。

老阿伯每次都要站在门口，陪着他们拜一会儿，再把供品收下，转头交给月折。

可这份崇拜，把月折和渔村隔了开来。

同龄的孩子见了她，要么远远躲开，嘴里小声念叨“怪物”，要么被父母拽着跪拜，眼神里满是怯意。

她总是一个人待在院里，要么坐在竹椅上晒太阳，要么趴在窗边看月亮。

夜里的月亮悬在高空，清辉洒在海面上，月折趴在窗台上，小手攥着窗沿，心里不由自主地想。

他们究竟拜的是神，还是自己的欲望？

拜她能捕到更多的鱼，拜她能避开风浪，拜她能让日子好过些。

这些愿望，全是渔民们对生活的渴求，和她这个被硬安上“神明”名头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她不能说。

她试过跟老阿伯解释，说自己不是神，可老阿伯只是摸了摸她的头，道：“阿折不用怕，他们没有坏心，只是想找个念想。”

从那以后，她就不再说了。

每天清晨，当渔民们捧着供奉来敲门时，月折都会乖乖戴上眼罩，站在老阿伯身边，跟着他一起，默念那段渔民们编的祝祷词。

“愿海风平顺，愿渔获满舱，愿渔村安康……”

她念得很轻，也很认真，尽管心底清楚，这些话没有任何用处。

就像她耳后的鱼鳞，只会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悄悄长了些，颜色从淡青变成了浅蓝。

在这份虚无的崇拜里，慢慢变化着，提醒着她，自己与这个渔村，终究是不同的。

……

这般日子又过了两年，月折七岁了。

身子终于长了些，不再是从前那副单薄得一吹就倒的模样，能提着小小的竹篮，沿着海边的礁石慢慢走，弯腰捡些贝壳，放在窗台上当摆设。

只是耳后的那片鱼鳞还在，且随着她长大，颜色愈发深了，从之前的浅蓝变成了墨蓝色，边缘也更清晰，藏在乌黑的发丝里，若不刻意拨开发丝，依旧难被发现。

她偶尔会对着铜镜照，指尖轻轻碰那片鱼鳞，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心里总泛着一丝说不清的茫然。

村东头祭坛前的香火从未断过。

清晨总能看见有人提着供品来，水果、糕点，或是刚捕的活鱼，摆得满满当当。

渔民们愈发虔诚，不仅常送渔获，还凑钱给她做了新衣裳，丝绸的料子，绣着海浪与莲花。

穿在月折身上，衬得她本就苍白的皮肤愈发透亮，倒真有了几分“神明”的清冷模样。

这天傍晚，月折又趴在窗边看月亮。

老阿伯端着一碗鱼汤进来，白瓷碗里飘着葱花，热气氤氲着，放在她手边的木桌上，叹道：“今日王婶送了条大鲅鱼，新鲜得很，我熬了半个时辰，你多喝点，补补身子。”

月折拿起勺子，小口喝着汤。

鱼汤很鲜，连空气里都飘着鱼的香气，可她尝不出半分味道，只觉得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在胃里散开一点暖意，勉强暖了些常年冰凉的身子。

月折喝了小半碗，忽然问道：“父亲，要是有一天，鱼群又不来了，他们还会拜我吗？”

老阿伯递毛巾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眼罩下平静的侧脸，即使看不见眼睛，也能猜到那双红瞳里没有波澜。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会的，他们记着你的好。当初若不是你，渔船早被浪打坏了，哪有后来的好日子？”

月折没再追问，只是抬头看向窗外。

月亮比往常圆，银辉洒在院中的老榕树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会吗？

她心里悄悄问自己，却不敢确定。

月折见过太多次村民的模样了。

捕到满舱渔获时，他们对着她笑得满脸感激，一口一个“阿折姑娘保佑”。

去年夏天有次台风，渔船晚归了半日，就有人在祭坛前小声嘀咕“是不是神明不高兴了”。

他们的信仰从来都带着条件，像海边的潮，涨得快，也退得快。

风调雨顺时，她是能带来好运的神明，受着供奉与崇拜。

可若有一天，鱼群消失，风浪再起，她或许就成了不灵验的象征，甚至会被归为新的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