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几个春夏秋冬轮转。
月折窗台上的玻璃罐,被各色贝壳填得满满当当,从浅粉的扇贝、乳白的骨螺,到淡紫的芋螺,阳光透过玻璃照进去,贝壳泛着细碎的光。
她终于有了少女的模样,身形不再像从前那样单薄,肩膀渐渐有了弧度,乌黑的头发能扎成两条垂到腰际的辫子,发尾用淡蓝的布条系着。
只是皮肤依旧苍白,哪怕在院里晒一下午太阳,也难透出半点血色。
更让她在意的是,身上悄悄长了许许多多的墨蓝色鱼鳞。
从耳后那片最初的鱼鳞蔓延开,顺着脖颈往下,在锁骨处聚成小小的一片,又顺着手臂往下,在手腕处渐渐淡去,连脚踝上都零星缀着几片。
好在有宽松的衣裳和丝巾遮盖,平日里小心些,倒也没人发现。
这些年渔村一直安稳,渔获从没断过。
渔民们每次出海,都能载着满舱的鱼蟹归来,祭坛前的香火也愈发旺盛,连邻镇的人都听说了“海神化身”的传说,偶尔会有人特意驾着船来。
可月折还是老样子,不爱出门。
大多时候待在院里的老榕树下看书。
那些书是老阿伯托跑远海的船商,从千里之外的城镇买来的,有讲山川河流的《寰宇志》,也有讲海上奇闻的《沧海记》。
她能抱着书,安安静静看一下午。
偶尔她会提着竹篮去海边,不再是为了捡贝壳,而是找块平整的礁石坐下,趁着四下无人摘下眼罩,猩红的瞳孔映着海面。
海风拂过发梢时,她能听见深海里鱼群游动的声音,能清晰感觉到洋流的方向,甚至能分辨出远处暗礁的位置。
可这些秘密,她从不跟人说,只当是自己与大海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
变故发生在一个初秋的清晨。
那天的雾特别浓,像是从海里漫上来的,裹着咸腥的湿气,浓得连五步外的人影都看不清,空气里还透着一股反常的冷。
可老阿伯却要出海。
前几日村里的年轻人去远海探路,回来时满脸兴奋,说那边有大群的黄花鱼,若是能捕到,晒成鱼干后,足够全村人安稳过整个冬天。
老阿伯放心不下,执意要跟着去,拍着胸脯说道:“我驾船几十年,再大的雾也能辨方向,你们这些小子毛躁,还得我盯着才放心。”
月折早起时,老阿伯已经在院里收拾渔网了。
见月折出来,老阿伯把灶上刚煮好的玉米塞给她,玉米还冒着热气,烫得他指尖发红,却笑着说道:“阿折在家等着,傍晚我给你带最大的黄花鱼,熬你最爱喝的汤,多加葱花。”
月折捏着温热的玉米,心里忽然发慌。
她侧头看向海面,浓雾里隐约传来海浪的声音。
那声音不对劲,不是往常的轻响,而是带着一种沉闷的漩涡转动的轰鸣。
“今天别去了,海里不安全。”
“阿折姑娘,没事的!”几个来叫老阿伯的年轻人笑着摆手,“我们不去远的地方,就绕着近海捕点鱼,正午前准回来。”
他们对视一眼,扛起老阿伯家的渔网,脚步匆匆地朝码头方向跑,笑声在雾里散得很快。
“我去去就回来,别担心。”
老阿伯以为月折是担忧,拍了拍她的手,随后转身追着年轻人的身影去了。
月折站在院门口,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浓雾里,迅速转身跑回屋里,一把摘下眼罩,趴在窗台上,死死盯着海面。
雾太大了,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听见雾里传来的船桨声,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在浓稠的雾里,连一点回音都没剩下。
月折就这样守在窗边,从清晨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傍晚,夕阳把天边染成橘红色。
雾终于渐渐散了,海面露出原本的蓝,可那艘载着老阿伯和几个年轻人的渔船,始终没有回来。
码头空荡荡的,只有几只海鸟落在船桩上,时不时叫两声,声音凄厉。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村里的妇人。
到了晚饭时间,不见自家男人回来,她们提着饭篮跑到码头等,从夕阳西下等到暮色四合。
等了一个时辰,只等来空荡荡的海面和越来越浓的夜色。
有人慌了,互相拉扯着,跑去问月折。
在她们心里,神明总能知道些常人不知道的事。
“阿折姑娘,阿伯他们……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遇到雾,迷了路?”
月折摇了摇头,说不出话。
直到深夜,一艘搜救的小船才摇摇晃晃地从远海回来,船头站着的渔民浑身湿透,脸色惨白。
他还没靠岸,就瘫坐在船板上,双手撑着船底,声音带着哭腔喊道:“没了……都没了……遇到大漩涡了……船被卷进去,根本拉不回来……”
这话像道惊雷劈在人群里。
阿勇的娘当场就哭倒在地,拍着地面喊着儿子的名字,哭声撕心裂肺,村里的其他妇人跟着抹眼泪。
月折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才缓缓反应过来。
老阿伯,那个总给她熬鱼汤、替她挡闲话,那个喊她“阿折”的老人,再也回不来了。
她没哭,眼眶里没有半点湿意,只是慢慢摘下眼罩,露出那双猩红的眼,朝着大海的方向望。
夜色里的海黑得吓人,浪头拍着礁石。
有人看见她的眼睛,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嘴里开始小声嘀咕道:“怎么会出事?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吗?有阿折姑娘在,怎么还会遇到漩涡?”
“是不是……是不是神明不保佑我们了?”
“是啊,今天雾这么大,阿伯他们偏要去,是不是神明警示了,我们没看懂?”
“之前渔获多,是神明保佑,现在阿伯他们没了,是不是神明要收走福气了?”
议论声越来越大,原本悲伤的氛围,渐渐变了味。
他们看着站在窗边的月折,看着她耳后被风吹开头发时,若隐若现的墨蓝色鱼鳞,看着她那双异于常人的红瞳,看着她没有半点悲伤的侧脸。
之前的崇拜,被恐惧取代。
“你们看……她耳朵后面是什么?”
有人指着她的脖颈,声音发颤。
“是鱼鳞!她不是人!是海怪变的!”
“阿伯他们出事,肯定跟她有关!”
声音越来越杂,越来越难听。
月折没有理会那些目光与辱骂,只是转过身,看着那些曾经对她笑脸相迎,每天去祭坛跪拜的人。
他们的脸上,如今只剩猜忌与蹭恨。
渔村的安稳日子,或许要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