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而下,狂风肆虐。
近海的鱼群不知去向,远海又藏着致命的漩涡,地里的杂粮被暴雨淹了根,颗粒无收。
更惨的是出海的渔民,有人被折断的桅杆刺穿身体,鲜血染红了海面,生命在大海的咆哮中迅速沉寂,连尸体都没能捞回来。
一道霹雳划破天空,惨白的光瞬间照亮海岸,将每个人的脸照得毫无血色,却又迅速被昏暗吞噬,只余下天边泛着危险的暗红色。
地面上,到处都是被冲上岸的渔网,破旧的网眼里缠着濒死的鱼。
它们张着嘴,鳃盖竭尽全力地开合,试图呼吸最后一点空气,可失去水的滋养,鳞片很快失去光泽,从银亮变成灰败,身体渐渐僵硬。
终究……会死去。
随着一批批鱼儿因搁浅死在岸边,血色与鱼腥气弥漫在整个渔村,连海风都带着一股腐臭。
这景象,终究诠释了什么叫“鱼死网破”。
愤怒的渔民们聚在码头,指责声、辱骂声混着风雨声,把月折牢牢裹住。
她站在人群中央,浑身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身形,在狂风里摇摇欲坠,却无法为自己争辩一句。
她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不知该说些什么,曾经的安静温柔,此刻在他们眼中,全成了无话可说的逃避与懦弱。
“就是她!肯定是她惹怒了海神,才让我们遭这么大的灾!”一个满脸胡茬的渔民指着她,声音里满是戾气。
“之前骗我们说她是神明,现在连人都护不住,就是个骗子!”另一个人跟着喊,手里的渔叉在雨里晃着。
失去丈夫和儿子的妇孺冲在最前,她们红着眼眶,眼角还挂着泪,却伸手用力推搡着月折,把她往村东头的祭坛上逼。
粗糙的手掌落在月折的胳膊上,留下一道道红印,她们的双眸像淬了恨的刀子,死死盯着月折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把她绑上船锚,沉进海里!告慰那些死在海里的人!”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立刻引来所有人的附和。
渔民们一致认为,只有将这个“假神”献祭给大海,才能平息海神的怒火,让渔村恢复往日的安稳。
有人找来粗重的渔网,不由分说地裹住月折。
渔网的绳结划破她的皮肤,留下一道道渗血的口子,刺痛顺着皮肤蔓延开,可她却没哭,只是睁着猩红的眼,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
平日里那么善良的人啊,会给她送新鲜的鱼,会笑着叫她“阿折姑娘”,现在却都变成了面目狰狞的魔鬼。
“沉了她!让她给我们的亲人偿命!”
“假神!该死的假神!”
难以入耳的辱骂、指责此起彼伏,渔民们高举着拳头,高声叫嚣着,雨水混着唾沫星子溅在月折脸上。
他们忘了是谁让渔获满舱,忘了是谁平息过风浪,只记得现在的灾祸,认定是“神明背叛了渔村”。
而月折,是个该死的“假神”。
两个年轻渔民上前,粗暴地拽着渔网,把裹成一团的月折往船上拖。
渔网的另一端,被牢牢绑上了沉重的船锚,铁制的锚身沾着海水,冰冷刺骨。
渔船很快驶离码头,马达声在风雨里嘶吼,朝着海中央开去,留下岸边人群模糊的身影。
“让我们将这个该死的伪神沉入大海!”船到海中央时,渔民们高声喊道,声音里满是解恨的快意。
月折被吊在船边,看着身下深不见底的海水,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人类对神的信仰,往往并不是真正的信仰。
他们想的,从来都是“我供奉你、尊敬你,你就必须给我带来好处和庇佑”。
这更像是一场等价交换,只是人们套上了“信仰”“尊敬”的外壳,来掩盖自己蠢蠢欲动的私心。
当他们发现“神”不能再带来利益,甚至“连累”他们遭遇灾祸时,那些曾经的供奉与赞美,就会慢慢转化成仇恨和愤怒。
若是神像,最多捣毁拆除,发泄完便罢,可当“神”有了实体,这份情绪,就会变成真实的伤害,甚至是杀意……
是他们先奉她为神,把她捧上祭坛,如今却又将她弃如敝履,要把她沉入深海。
过去说她带来福光,是渔村的希望,现在要将她溺毙于深海,说她是灾祸的根源。
人性的扭曲与狠毒,或许莫过于此。
“放手!”
随着一声令下,沉重的船锚被猛地扔到海里,连带着裹在渔网里的月折,一起朝着漆黑的海底坠去。
耳边渔民们的欢呼声渐渐归于沉寂,只剩下海水涌入耳朵的声音,冰冷的海水瞬间包裹住她,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是沉默让鱼成为了任人宰割的动物,而她的沉默,她的不争辩,她的“无知无感”,也让自己走到了这一步。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会沦落成这种结局?
月折想开口问,却只能呛进满口海水,咸涩的味道刺得喉咙发疼。
回答她的,只有无尽的深渊与黑暗。
她非神灵,却被强行赋予了神明的义务,被迫享受着“神明”的供奉,如今灾祸降临,她便成了最好的替罪羊。
毕竟把过错推给一个“异类”,比承认“天灾无常”要容易得多。
船锚拖着月折朝海底深处沉去,海水的压力越来越大,挤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女孩竭力睁着眼,企图伸手去触摸。
触摸曾经在院里晒过的、最为平凡的阳光,触摸老阿伯熬的鱼汤的温度,触摸那些藏在玻璃罐里的、泛着光的贝壳。
可什么都摸不到,只有冰冷的海水,和越来越浓的黑暗。
就在这时,她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
指甲慢慢变尖,原本细弱的双腿,渐渐被一条覆盖着墨蓝色鳞片的竖尾代替,鳞片在黑暗里泛着微光。
她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如今也没了归途。
唯一清晰的,只有自己的名字。
月折不知是谁为自己取的名,却偏偏记得这名字的寓意,并非什么皎洁圆满,反是藏着几分断折的凄楚。
残破的记忆碎片里,忽然飘出一句词,那是她在《长生殿·补恨》里看到的句子。
词句哀艳,字字泣血。
“誓世世生生休抛撇,不提防惨凄凄月坠花折,悄冥冥云收雨歇,恨茫茫只落得死断生绝。”
原来“月折”,从来不是月下折花的风雅,是月坠的冷,是花折的碎,是好好的牵绊,终究落得个死断生绝的怅惘。
她也曾期盼着有人会来救她。
期盼老阿伯突然出现,把她护在身后,像从前那样说“不准动她”。
期盼村里哪怕有一个人,能想起她的好,站出来为她辩解一句“这不是她的错”。
可渐渐的,她知道不会有这样的人。
寄希望于他人的善意,是最愚蠢的想法。
不会有人来救她的,能救她的,从来都只有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