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克强感觉自己像一座被强行压抑的火山。胡刚血肉模糊的身影和胡亮那双充满惊恐的眼睛,日夜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每一次闭上眼,那声沉闷的撞击声就在耳畔回响。然而,他不能在谷莉面前表露半分疑虑和愤怒,那只会加剧她的痛苦。他只能将翻江倒海的情绪死死摁在心底,换上沉重而克制的表情,一次次前往医院和胡刚家中。
谷莉的状态时好时坏,有时哭得撕心裂肺,反复追问“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有时又眼神空洞,盯着窗外一言不发,仿佛灵魂已随胡刚而去。曾克强坐在她对面,递上纸巾,倒上温水,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着苍白的安慰话:“嫂子,你得挺住,为了亮亮……局里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刚子一个交代……”这些话,他自己听着都觉得无力。每当这时,他攥紧的拳头指甲都会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提醒自己保持冷静。严大队的回避命令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无法参与调查,只能从郑一民只言片语的透露中捕捉信息,这种隔靴搔痒的感觉几乎让他发狂。他隐隐觉得,胡刚的死绝非表面那么简单,那通紧急电话,那扇破碎的窗户,背后一定隐藏着巨大的秘密,而他却被迫置身事外。
与此同时,季洁正经历着另一场毁灭性的崩塌。那夜目睹的背叛景象,像一把淬毒的冰刃,将她对爱情、亲情残存的信任和期待彻底绞碎。她没有哭闹,没有立刻找陆建华和季然对质,只是沉默地搬出了那个曾经承载着她对未来憧憬的公寓,临时住进了警局分配的宿舍。
她变得异常沉默,以往利落的身影此刻总是裹着一层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工作中她依旧拼命,几乎是不眠不休地投入各项任务,仿佛想用极致的疲惫来麻痹自己。但细微的疏漏和偶尔的走神,还是被细心的同事们察觉了。
白羚和黄涛私下里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太累了,需不需要帮忙。丁箭买了她最爱喝的咖啡放在她桌上。就连一向粗线条的江汉,也试图讲个蹩脚的笑话想逗她开心。
然而,这些善意的关心,此刻在季洁敏感而封闭的内心世界里,却完全变了味。她觉得那些目光里充满了怜悯和探究,仿佛所有人都已知道她遭遇的难堪和不堪。她像一只受伤后极度警惕的刺猬,竖起全身的尖刺,用冰冷的“我没事”、“做好你自己的事”回应所有的试探,将同事们的好意一次次推开,甚至产生误解,认为他们是在看自己的笑话。郑一民找她谈过一次话,暗示她如果需要可以休息几天,季洁却倔强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组长,我个人的事不会影响工作。”
就在这种个人情绪与职业压力交织的紧绷时刻,一桩极其恶劣的案件如同重磅炸弹般震动了整个城市——莲花小区发生灭门惨案,一家八口,全是女性,从七十多岁的老祖母到年仅六岁的小女孩,无一幸免,在家中被人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
现场之惨烈,超乎想象。浓重的血腥味几乎凝成实质,即使戴着口罩也无法完全阻隔。昔日温馨的居所变成了人间炼狱,墙壁、地板、家具上喷洒状、滴落状的血迹触目惊心。受害者惊恐绝望的表情,无声地控诉着凶手的暴行。
所有进入现场的刑警,脸色都无比凝重。季洁站在客厅中央,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惨状。她看到那个和小女孩年龄相仿的受害者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角落,手里还紧紧抓着一个破旧的洋娃娃。
一瞬间,个人那点情爱背叛的痛苦、委屈、愤怒,在这赤裸裸的、极致的人间惨剧面前,忽然变得无比渺小和微不足道。她之前沉溺其中的痛苦,仿佛成了一个可笑而苍白的肥皂泡,被现场这血腥残酷的现实“啪”地一声轻易戳破。
一种更庞大、更沉重的使命感,混合着对受害者无以言表的悲悯和对凶残罪犯的极度愤怒,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冲垮了她自我封闭的壁垒。她猛地深吸了一口弥漫着血腥味的空气,眼神骤然变得清明而锐利,之前笼罩在她身上的那层灰暗颓丧的气息瞬间被涤荡一空。
她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令人窒息的案发现场,直接找到了正在外围指挥部署的郑一民。
“组长!”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请求收回调换内勤的申请。这个案子,我必须参加!”
郑一民看着眼前仿佛脱胎换骨一般的季洁,从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甚至更加炽烈的火焰。他什么都没问,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好!立刻归队!”
案件的侦破工作异常艰难。现场虽然惨烈,但凶手极其狡猾,反侦察能力很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门窗没有强行破坏的痕迹,说明凶手可能是和平进入或者潜伏已久。财物未有明显损失,仇杀或情杀的可能性较大,但受害者社会关系复杂,排查工作量巨大。连续几天的摸排走访,调取监控,技术分析,案件却始终迷雾重重,进展缓慢,陷入了僵局。沉重的压力笼罩在专案组每个人的心头。
季洁带着白羚,再次来到了已然贴上封条、寂静无声的莲花小区案发单元楼。她们不死心,试图抛开已有的卷宗,站在受害者的角度,模拟凶手的行为逻辑,寻找任何可能被遗漏的细节。
夕阳的余晖透过楼梯间的窗户,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小区里下班回家的居民来来往往,但都刻意避开这栋楼,脸上带着恐惧和避讳的神情。
季洁和白羚站在楼下的花圃边,反复推敲凶手可能的进出路线。白羚有些气馁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季姐,所有能查的都查了,难道这家伙真能飞天遁地不成?”
季洁没有回答,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从楼宇的间距到窗户的位置,从绿化带的植被到地面的痕迹。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几米外楼侧墙根下的一小片泥土上。那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印记,不同于常见的脚印。
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表面的浮土。一个相对清晰的痕迹显露出来——那不是一个完整的脚印,而像是某种支撑物留下的、略带弧度的压痕,深度和形状都很特别。
“白羚,过来看!”季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白羚凑过来,仔细看了看:“这是……梯子?不对,梯子的脚印不是这样的。这像是什么东西……杵了一下?”
“杵了一下……”季洁喃喃重复着,猛地抬起头,目光投向楼上受害者家厨房那扇紧闭的窗户。那扇窗户外面,有一段狭窄的、用于装饰的窗沿。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她脑中迅速成形。
“不是从门进来的,也不是从正常途径爬楼……”季洁语速加快,眼神发亮,“他用了某种工具!某种能让他短时间内攀爬、支撑,并且方便携带的工具!”
她立刻掏出电话打给郑一民:“郑组!立刻查一下案发时间段前后,全市,特别是莲花小区周边所有五金店、建材店、租赁站,有没有人购买或者租赁过一种……一种便携式的攀爬支架,或者类似功能的工具!要快!”
这个偶然的、细微的发现,如同在密不透风的黑屋里凿开了一丝缝隙,让案件侦破迎来了曙光!
信息很快反馈回来。经过大量排查,案发前两天,距离莲花小区三公里外的一家五金店,有人购买了一副可伸缩的“电工脚扣”——一种电工用于爬电线杆的专用工具,留下的压痕与现场发现的极为相似!并且店主对购买者的体貌特征还有模糊印象!
全组人的精神为之一振!立刻围绕这一关键线索,投入全部精力进行推断论证。
会议室的白板上,画满了现场结构图、凶手可能的行动路线图。大家反复演示、推敲:凶手如何利用脚扣迅速攀爬至厨房窗沿,如何潜入,作案后如何逃离……技术部门根据店主的描述和周边零星捕捉到的监控画面,逐渐拼凑出嫌疑人的大致轮廓。
同心协力的高强度工作下,嫌疑人的形象越来越清晰。最终,通过技术比对和连夜布控,在案发后第七天深夜,将藏匿在郊县一家小旅馆内的凶手抓获归案——一个因经济纠纷而对受害者一家怀恨在心的远房亲戚。
证据确凿,凶手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案犯被押上警车带走了。照理说,案件告破,笼罩在莲花小区上空的阴霾应该散去,居民们应该感到庆幸和安心。
然而,季洁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困惑和寒意。
在后续的补充走访中,她敏锐地察觉到,小区里的一些居民,尤其是在案发当晚可能听到或看到些什么的人,他们的态度并非如释重负,反而流露出一种奇怪的、难以言喻的沉默和回避。甚至有人私下里嘀咕:“抓到了就好……唉,也是冤有头债有主……那家人平时也……”
这些只言片语和闪烁的眼神,让季洁猛然意识到,这起惨案或许并非孤立的恶魔降临。在案发当晚,或许有人察觉了异常却选择了沉默;在案发之后,或许有些人基于对受害者家庭的某种微妙认知,对这场悲剧抱有着复杂甚至冷漠的态度。
正义虽然得到了伸张,罪恶虽然被绳之以法,但人性的复杂与幽暗,以及社区关系中那些看不见的裂痕,却让季洁感到了另一种沉重。她站在莲花小区门口,看着逐渐恢复往常、却似乎又永远无法真正回到从前的生活景象,眉头紧紧蹙起,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