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沉重的疲惫感,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源于心灵,笼罩在曾克强心头。接连不断的案件,尤其是那些无辜者如韩玲母女、常静般“殃及池鱼”的悲剧,让他对罪恶的无常与残酷有了更深的体悟。就在这压抑的氛围中,季洁找到了他,神情是少有的严肃和恳切。
“老曾,有件事,私人交情,想请你务必帮个忙。”季洁的声音压得很低,“是退休的老孟,孟春林,你还记得吗?”
曾克强点点头。老孟是局里的老前辈,破过不少大案,性格刚正不阿,退休后便鲜少听闻消息。
季洁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老孟的独生女儿,二十年前……被一个叫陈茂生的混混强奸了。当时证据不太充分,加上一些其他因素,让那混蛋钻了法律空子,逍遥法外至今。这件事成了老孟一辈子的心病。他现在查出重病,时间可能不多了……唯一的念想,就是在闭眼之前,能让那个畜生伏法。”
她拿出一个小心保存的透明证物袋,里面装着几根细细的头发,甚至有些枯黄。“这是老孟想尽办法,从陈茂生扔掉的烟头、喝水的杯子上弄到的。他想做个DNA鉴定,和当年案卷里保留的生物样本做比对。只要比对成功,就能启动重审程序。局里现在……走正规流程申请重启调查和鉴定,手续复杂,他怕等不及……”
季洁的目光带着恳求:“老曾,你在技术科有关系,能不能……私下帮这个忙,尽快做个比对?”
曾克强沉默了。他理解老孟的痛,也痛恨陈茂生这种人渣。但私下进行DNA鉴定,严重违反程序规定,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他的理智在警告他风险,但情感上,那个老警察绝望而不甘的眼神,又让他无法轻易拒绝。他犹豫再三,看着季洁眼中那份为老前辈请命的坚持,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东西给我吧。尽快给你消息。但这事,天知地知。”
季洁重重松了口气,眼中满是感激。
就在曾克强悄悄处理这份沉重的“私活”时,一起突如其来的爆炸案震惊了整个城市!繁华的美佳商场门口,一声巨响,浓烟滚滚,碎片横飞!一名叫董彪的男子被当场炸死,现场多人受伤,一片狼藉。
曾克强、季洁等人第一时间带队冲到现场。惨烈的景象触目惊心。经过爆专家的初步勘察,确定爆炸物是自制的高能炸药,被巧妙地设置在董彪的汽车驾驶座下方,通过遥控引爆。凶手目的明确,就是要置董彪于死地。
调查迅速展开。然而,越是深入了解死者董彪,刑警们的心情就越是复杂。此人是当地有名的恶霸,欺行霸市、放高利贷、暴力追债、无恶不作,仇家多得数不清。走访中,几乎没人对他的死表示惋惜,甚至暗地里拍手称快的人不在少数。排查仇家名单的工作量巨大无比,似乎每个人都有可能,每个人都有动机。
就在排查工作艰难推进时,一条细微的线索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董彪虽然恶贯满盈,但对他的亲弟弟董成却极为照顾。而董成,与他的哥哥截然相反,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性格忠厚老实,为人善良,更是名校毕业的高科技人才,在一家精密仪器研究所工作,专业领域恰好涉及……爆破力学和电子遥控技术。
所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到了董成身上。
但接触之后,所有的刑警都感到了困惑和棘手。董成表现出的悲伤真实而克制,对于哥哥的所作所为,他坦言知晓并多次规劝,甚至因此兄弟关系一度紧张。他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言行举止毫无破绽,他的同事、邻居无不称赞他的为人和才华。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人,怎么可能精心策划如此冷血的爆炸案?动机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看不惯哥哥的恶行?这似乎过于牵强。
案情陷入了僵局。证据链无法闭合,动机推测显得苍白。难道方向错了?
然而,刑警们没有放弃。他们转变思路,不再试图从动机和口供上突破,而是集中力量,以技术对技术。他们围绕爆炸装置的每一个细节——炸药的来源、遥控器的元件、组装的手法——进行了近乎苛刻的逆向工程和溯源追踪。大量的数据比对、精细的物料分析、复杂的采购渠道排查……最终,所有的技术线索,如同精确制导的导弹一般,毫厘不差地指向了董成所在的研究所,甚至指向了他个人经手过的某些实验材料和订购记录。
面对这一系列铁证如山的科技证据,董成脸上平静的面具终于碎裂了。他没有咆哮,没有否认,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流下了复杂的泪水。他承认,他无法再眼睁睁看着哥哥造孽,伤害那么多人,毁了那么多家庭。在无数次规劝无效后,他天真地以为,用自己的方式“为民除害”,结束哥哥的罪恶,是一种无奈的“正义”。他用自己掌握的知识,精心策划了这场“完美犯罪”。
科技,既能创造美好,也能执行私刑。董成最终被自己的专业所“征服”,戴上了手铐。
就在爆炸案告破,大家尚未从董成案件带来的唏嘘中缓过神时,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那个强奸犯陈茂生,被人杀死在家中!手段干净利落,明显是仇杀。
几乎是同时,退休老警察孟春林,失踪了。
曾克强听到这两个消息,脑袋“嗡”的一声。他立刻找到季洁,情绪激动异常:“季洁!你是不是把DNA比对结果告诉老孟了?!是不是?!”
季洁脸色也变了,她确实在拿到那份确认陈茂生就是当年凶手的鉴定报告后,第一时间通知了弥留之际、苦苦等待的老孟。她本以为那会是一份迟来的正义宣告,却没想到……
“我……我只是想让他走得安心……”季洁的声音有些发颤。
“安心?!”曾克强几乎是吼了出来,额上青筋暴起,“老孟是什么人?他是干了一辈子的老刑警!但他也是一个父亲!一个等了二十年正义的父亲!你现在告诉他法律能给他公道了,可他妈的他人就要死了!他等不了了!他会怎么做?他用他最熟悉的方式去解决了!他去找陈茂生报仇了!你这是在帮他吗?你这是逼他犯罪!毁了他一辈子清誉!”
曾克强的怒吼在办公室里回荡,充满了痛心疾首和责备。他认为,正是季洁的好心,点燃了老孟心中积压了二十年的复仇之火,促使他走上了以暴制暴的不归路。
季洁被曾克强吼得脸色苍白,但她紧咬着嘴唇,眼神却异常坚定地回视着曾克强:“不!老曾,我不会!老孟也不会!他是老警察,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懂什么是法,什么是纪律!他信仰这个!他就算再恨,再痛苦,也绝不会用凶手的方式去解决问题!他一定会相信程序,相信法律!我坚信!”
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谁也说服不了谁。夜色渐深,整个城市渐渐沉寂下来。
季洁拒绝了立刻全市通缉孟春林的建议。她一个人,固执地、几乎是偏执地,守在市局刑警大队的门口,站在清冷的夜风中,目光紧紧盯着每一个可能的方向。她在等待,等待一个她坚信会出现的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寒冷和焦虑侵蚀着她。
终于,在接近凌晨,夜色最浓重的时刻,一个苍老而挺拔的身影,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警服(没有警衔和警号),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从远处的黑暗中一步步走来,走向刑警大队那庄严的门楣。
是孟春林。
他的脸上刻满了疲惫和深深的悲伤,但眼神却清澈而平静,没有一丝疯狂和戾气。他走到门口,看到了等待他的季洁,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他面向闻讯赶出来的曾克强、郑一民等人,缓缓地、清晰地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报告。原市局刑警支队民警,孟春林,前来自首。犯罪嫌疑人陈茂生,系我所杀。这是我的口供和相关证据。”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封,递了过去。那里面,不仅是他作案过程的坦白,更有他二十年来从未放弃收集的、关于陈茂生当年罪行的所有补充证据,以及那份最终的DNA鉴定报告。
他没有选择私刑后的逃亡,而是选择了归来,以一名老警察的方式,为自己的人生和信仰,画上了一个悲壮而复杂的句号。
季洁看着老孟被同事带进去的背影,眼眶瞬间红了,但她没有哭,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她的坚信,得到了回应。而曾克强站在原地,望着老孟决绝的背影,心情复杂万分,之前所有的责备和怒火,都化为了无声的、沉重的叹息。法与情,公义与私仇,在这位老警察身上,留下了最深刻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