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高强度工作和对胡刚案的忧思,像两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曾克强心头。难得轮到一天调休,他只想把自己扔进那张不算柔软的单人床里,隔绝外界一切声响,求得片刻昏沉而彻底的睡眠,哪怕只是几个小时,也能暂时熨平紧锁的眉头和绷紧的神经。
然而,这卑微的愿望很快就被一阵单调而极具穿透力的噪音击得粉碎。
“咚、咚、咚、咚……”
声音来自隔壁,规律、执拗、永无止境,像是某种工业时代遗留下来的机械beat,精准地敲打着他本已脆弱不堪的太阳穴。是邻居王金花在剁饺子馅。这把子力气和这持之以恒的劲头,若是用在正途上,怕是能去工地抡大锤。
曾克强用枕头死死捂住脑袋,但那声音如同附骨之疽,穿透墙壁,穿透棉絮,直接钻进他的脑仁里。烦躁感如同沸腾的开水,顶得他天灵盖都快掀开了。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胡乱套上件背心,带着一身的低气压,趿拉着拖鞋就冲了出去。
“王大姐!王大姐!”他敲着隔壁的防盗门,尽量压着火气,但语气里的不耐烦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
门开了,王金花系着围裙,手里还拎着那把罪恶的菜刀,刀背上沾着新鲜的肉末。她看着门外脸色阴沉、眼窝深陷的曾克强,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一种混合着歉意和某种不以为然的笑。
“哎哟,曾警官啊,没上班?瞧我这动静,吵着您休息了吧?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不着急给孩子包点饺子嘛,他晚上回来吃……”她语速很快,道歉显得流于表面,眼神里甚至有一丝“你们警察也这么娇气”的意味。
曾克强看着她手里的刀和那不痛不痒的态度,火气更旺:“王大姐,这都几点了?您这剁馅儿不能轻点?或者换个时间?这楼板不隔音您又不是不知道!”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下次注意,下次一定注意哈曾警官,您多包涵……”王金花嘴上应付着,身子却已经缩了回去,显然没把这当多大回事,随手就要关门。
曾克强一肚子火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得他胸口更疼了。他狠狠瞪了那扇紧闭的防盗门一眼,低声骂了句粗口,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身回屋。这觉,是彻底睡不成了。
就在他灌下一大杯凉白开,试图压住心头邪火时,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是组里的紧急呼叫。
“老曾,休息取消!南城大学家属院,发生双尸命案!情况严重,立刻归队!”
所有个人的烦躁和疲惫瞬间被职业本能压了下去。曾克强眼神一凛,迅速换好衣服,抓起车钥匙冲出门。经过王金花家门口时,那“咚、咚、咚”的声音还在继续,他眉头拧得更紧,脚步却毫不停留。
案发现场在南城大学一处幽静的教授楼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死者是夫妇二人,男的叫秦维新,是学校重金引进的研究生化技术的专家;女的也是同一领域的学者。两人倒在书房里,死因都是锐器伤,现场血迹斑斑。
初步勘查,室内门窗完好,没有强行闯入痕迹。房间内有轻微翻动,但存放的少量现金、首饰并未丢失,电脑、研究资料等也似乎未被翻动。仇杀?情杀?还是……
“谋财害命的可能性初步可以排除。”季洁戴着白手套,仔细检查着书桌,“没有搏斗迹象,凶手很可能是熟人,或者是以某种借口骗开了门。一击毙命,手法很利落。”
技术队的同事在紧张地收集证据。曾克强强压下因为睡眠不足而导致的阵阵头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观察现场。一切都透着诡异。两位高级知识分子,为何会招致如此杀身之祸?
细致的搜查扩展到整个单元乃至楼道。季洁带着人上了天台。天台上灰尘堆积,平时很少有人上来。然而,就在天台边缘的避雷针基座旁边,她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几只被解剖得支离破碎的麻雀尸体,摆放得甚至有点……仪式化?旁边还有一些凌乱的脚印。
技术队迅速对脚印进行取证比对。结果令人意外又惊悚——这些脚印,与楼下死者秦维新夫妇的儿子,那个年仅十六岁、正在读高中、看起来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孤僻的少年秦一鸣的鞋底花纹完全吻合!
一个高中生,跑到天台上解剖麻雀?在这个父母双双遇害的当口,这个发现显得格外刺眼和可疑。
与此同时,曾克强正在楼下对邻居进行例行询问。巧的是,他又碰到了那个剁馅的王金花。原来她也住在这个家属院,是秦家的邻居。
王金花显然被隔壁的命案吓坏了,脸色苍白,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在回答了关于秦家的一些常规问题后,她突然一把抓住曾克强的胳膊,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曾警官!曾警官您得救救我!我……我那个在肉联厂干活的老乡,万盛!他……他扬言要杀了我!他肯定能干得出来!”
曾克强正被命案搞得心烦意乱,听到这话,尤其是联想到她之前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下意识地认为她是被命案吓破了胆,小题大做。他有些不耐烦地抽出手:“王大姐,现在是什么时候?命案要紧!你们那些邻里纠纷、口头威胁,先放一放,回头再去派出所报案登记。”他完全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然而,季洁却注意到了王金花眼中那份真实的恐惧。出于谨慎和负责,她主动提出:“王大姐,你别怕,我先送你回家看看吧。顺便也了解一下你说的那个万盛的情况。”
季洁陪着心神不宁的王金花回到她家。刚走到门口,就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季洁心中一凛,示意王金花退后,自己小心地推开门。
屋内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那个叫万盛的男人,面目狰狞,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剔骨尖刀,正劫持着王金花年仅十岁的儿子!孩子吓得小脸煞白,眼泪直流,却不敢哭出声。
“万盛!你冷静点!把刀放下!别伤害孩子!”季洁厉声喝道,同时迅速通知楼下的曾克强和支援力量。
万盛情绪极其激动,挥舞着尖刀,叫嚷着王金花克扣他工钱、还到处说他坏话,让他没法做人,今天一定要讨个说法,不然就同归于尽。更令人震惊的是,他在狂躁的叫喊中,竟然脱口而出:“老子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几年前在老家……”
这话让所有在场警察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家伙可能是个身负命案的逃犯!
曾克强带人迅速赶到,封锁了现场。他接过指挥权,隔着门与万盛展开谈判。“万盛!我是刑警队的曾克强!听着,事情没到那一步!不就是要工钱吗?好说!把孩子放了,钱的事,我帮你跟王金花谈!保证给你解决!”
曾克强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和可信,用讨薪作为切入点,一点点安抚万盛的情绪,其实是在为狙击手寻找最佳时机和为强攻创造条件拖延时间。他嘴里不停地说着,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屋内的情况,评估着风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万盛的情绪时而激动时而稍微平缓。终于,在某一瞬间,他的注意力被曾克强的话短暂吸引,架在孩子脖子上的刀稍微松懈了一丝!
就是现在!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埋伏在对面楼顶的狙击手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万盛持刀的右肩!
几乎在枪响的同时,曾克强和几名特警队员如同猛虎般破门而入!瞬间将惨叫的万盛死死压倒在地,成功救下了惊魂未定的孩子!
现场一片混乱,王金花哭喊着冲过去抱住儿子。季洁赶紧检查孩子是否受伤。曾克强看着被铐起来的万盛,长长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处理好这起突如其来的劫持案,所有人的重心重新回到秦维新夫妇的谋杀案上。那个在天台留下脚印、行为古怪的儿子秦一鸣,被依法传唤到警局进行询问。
询问室里,灯光惨白。秦一鸣低着头,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他身材瘦高,脸色苍白,带着厚厚的眼镜,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阴郁和隔绝感。
老刑警们轮流上场,试图用各种方式打开突破口,但秦一鸣始终一言不发,问急了就只是摇头,或者用极其简短的字句回应。
在外面观察的黄涛有些按捺不住,他对这种沉闷的僵局感到 frustration(挫败),低声对旁边的同事抱怨:“跟这种闷葫芦耗什么?看他那样子,吓都吓傻了,还能杀他爹妈?肯定不是他。别是在这儿浪费时间,赶紧找别的线索吧……”
然而,季洁和曾克强却不这么认为。秦一鸣的沉默,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极度的冷漠和抗拒。尤其是季洁,她联想到天台上那些被残忍解剖的麻雀,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让其他人都先出去,独自一人留在询问室里。她没有再咄咄逼人地追问案发当晚的事情,而是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秦一鸣对面,保持着一个不那么具有压迫感的距离。
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忽然用一种平和的,甚至带有一丝悲悯的语气开口,说的却似乎是另一件事:“天台上的那些麻雀……是你做的吧?”
秦一鸣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依旧没抬头。
季洁继续缓缓说道,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它们很小,生命很脆弱,对吧?解剖它们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是想看看生命是怎么构成的?还是……只是想感受一下,掌控另一个生命是什么感觉?”
秦一鸣的手指绞得更紧了,指节泛白。
季洁停顿了很久,观察着他的细微反应,然后才轻轻地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对你父母……你也是同样的感觉吗?觉得他们……束缚了你了?还是……无法理解你?”
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季洁以为这次尝试又要失败时,秦一鸣突然抬起头了。厚厚的镜片后面,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泪水,没有任何激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
他开口了,声音平稳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是我干的。”
“他们太吵了。总是没完没了地问我成绩,问我的计划,问我为什么不去交朋友。他们只想让我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从来不管我在想什么。”
“那天晚上,他们又在说送我出国的事,说我性格有问题,需要改变……我很烦。那把刀……就在书房桌上,我爸刚拆完快递……”
“过程很快。比想象中快。”
他甚至还稍微描述了一下作案后,如何清理现场,如何制造出一点点被翻动的假象,然后如何像没事人一样回到自己房间。最后,他说他有点睡不着,就去了天台,“做了会儿实验”。
整个叙述过程中,他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没有悔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静和……理所当然。
询问室外的单面镜后面,所有听到这番话的刑警队员,包括之前还抱怨的黄涛,全都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了。一股森然的寒意,顺着每个人的脊椎骨爬升,让他们头皮发麻。
他们破获过无数案件,见过穷凶极恶的亡命徒,见过被激情冲昏头脑的罪犯,但从未遇到过如此……冷血的凶手。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用谈论天气般的口吻,描述了自己如何杀害了亲生父母,甚至之后还能去进行他那诡异的“生物实验”。
震惊、难以置信、乃至一种生理性的不适,席卷了所有人。他们破获了案件,却感受不到丝毫破案后的轻松,只有一种深沉的、面对人性深处难以测度的幽暗时,所产生的巨大震撼和茫然。
曾克强透过玻璃,看着里面那个平静得可怕的少年,又想起早上那搅得他不得安宁的剁馅声,想起王金花那看似无理取闹的求救,想起刚刚经历的惊险劫持……这一切混乱的日常,最终却指向了这样一个冰冷彻骨的真相。他久久无言,只觉得这个世界的喧嚣与罪恶,有时竟以如此荒诞而令人心悸的方式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