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缓缓驶出传媒大楼的地库,卷帘门在身后缓缓落下,将昏黄的灯光与机械的回响隔绝在后。胡枫握着方向盘,指尖轻点在皮质的方向盘上,侧脸在城市渐亮的暮色中显得轮廓分明。车内很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轻微的嘶嘶声,以及车载电台里低低流淌的爵士乐。
忽然,西西轻轻开口,声音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静的湖面:“去酒店吧。”
胡枫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从后视镜中迅速扫过她的脸。她正望着窗外,霓虹初上的街道在她眸中划过一瞬的流光,神情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安全带的边缘,像是在确认某种真实。
“哪家酒店?”他问,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度,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前面那家……临江的。”她终于转过头,目光与他短暂相接,又迅速移开,像怕被看透。车窗外,城市的灯火如星子洒落江面,波光荡漾,映得她的侧脸忽明忽暗。
车子拐上高架,城市在身后渐渐退成一片模糊的光影。车内空气仿佛凝滞,又仿佛在悄然升温。胡枫没有再问,只是轻轻将音乐调低,仿佛连声音都成了多余。他的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却能感觉到掌心微微的湿意。
前方,江畔的酒店轮廓渐渐清晰,玻璃幕墙映着晚霞与灯火,像一座漂浮在夜色中的宫殿。而此刻,这趟短暂的车程,仿佛从现实驶入了一场未言明的心事里。
电梯缓缓上升,数字跳动如心跳,映在金属门上的倒影微微晃动,仿佛时间也在屏息等待。
西西站在电梯角落,指尖紧紧攥着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那条刚收到的消息上——
“我准备好录视频了我在1208等你。”
她深吸一口气,眼底泛着复杂的情绪:有迟疑,有痛楚,也有一丝终于要面对真相的决然。胡枫察觉到她的异样,轻轻靠近一步,低声问:“怎么了?”
她把手机递给他看,声音轻得像风:“我亲生母亲……她等我。她说,她要录道歉的视频。”
胡枫怔住,随即点头:“我陪你上去。”
电梯“叮”地一声停在十二楼。门开,走廊静谧,地毯吸尽了脚步声,只有尽头的灯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温柔的光痕。西西走在前面,步伐缓慢却坚定,仿佛每一步都在跨越二十年的隔阂。
她敲了敲1208的门。
门开了。
房间里的时光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沉甸甸地坠在空气里。老旧的吊扇在头顶缓慢地旋转,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一声声疲惫的叹息。墙角的挂钟滴答作响,节奏不紧不慢,却像是在为这场交易倒数计时。窗帘是洗得发白的米色布帘,被窗外微风轻轻掀起一角,透进来的光斑在地板上摇曳,像是一些无法安放的旧梦。
赵玉英站在门边,身形微佝,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棉布外套,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她的头发夹杂着银丝,随意地扎在脑后,脸上刻着岁月与操劳的痕迹。她的眼神游移,不敢直视西西和胡枫,却又忍不住偷偷打量那张银行卡的轮廓——仿佛那张小小的塑料片,能填补她半生的亏空。
“什么时候把钱给我?”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像是从久未开启的抽屉里拽出的旧信纸,带着裂痕,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西西坐在床沿,背脊挺直,像一株在风中不肯弯腰的树。她抬起头,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却不达眼底,反而像一层薄冰,覆在瞳孔深处。
“很简单,”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录个道歉视频,发到网上。只要录完,钱立刻给你。”
“钱”字一出,赵玉英的眼睛骤然亮了,像灰烬里突然跳动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某种沉睡的欲望。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点头,手指不自觉地搓了搓,仿佛已经能感受到银行卡在掌心的温度。
“行,我录,我马上录。”她连声应着,语气里竟有一丝讨好,像是生怕西西反悔。
西西没再说话,只是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稿子,递了过去。纸页边缘已经有些卷曲,显然是被反复翻看过。上面的字迹是打印的,工整、清晰,段落分明,每一句都像一把精心打磨的刀,锋利而冷静。
“照着念就行。”她说,“一个字都不要改。”
赵玉英接过,手指微微发颤——不是因为情绪,而是因为期待,那种近乎卑微的、对金钱的渴求,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她低头看着稿子,第一行写着:“我,作为亲生母亲,郑重向我的女儿道歉……”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念。声音起初有些生涩,磕磕绊绊,像是不习惯用如此正式的语调说话。念到“我曾因自私、冷漠与短视,长期忽视她的感受,伤害了她最柔软的情感”时,她的声音顿了一下,眼角微微抽动,却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盯着手机镜头,仿佛那是一个审判她的神明,而她正试图用表演换取赦免。
随着句子推进,她渐渐顺畅起来,念着那些“我深感愧疚”“我对不起孩子”“我承认我曾用亲情勒索她”“我愿公开忏悔”等字句,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诚恳。可她的眼神始终飘忽,时而扫向西西,时而落在墙角,唯独不敢与镜头真正对视——那不是忏悔,而是一场交易的履行。
视频录完了。三分钟,整整三分钟。西西从胡枫的手里接过手机,仔细回放了一遍,确认没有穿帮,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偏离稿子的内容。她点了点头,从包里取出一张银色的银行卡,轻轻放在母亲掌心。
“钱在里面,”她说,“248万,一分不少。”
赵玉英握紧卡,指节发白,像是握住了救命的稻草,又像是攥住了最后一丝体面。她低头看着那张卡,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一句关心,一句道歉,哪怕只是一个“谢谢”——但最终,她只是低声说了句:“你早给我就没有这事了。”
“赶紧做车回家。”西西站起身,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疏离,“天黑前到站,别在路上耽搁。”
赵玉英点头,将卡塞进内衣口袋,动作谨慎得像在藏一件圣物。她转身,脚步略显急促地走向房门。手搭上门把时,她停顿了一瞬,背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那一瞬,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她肩头凝结,可最终,她只是轻轻一拧,推开了门。
门“咔哒”一声开了,又“咔哒”一声关上。
她走了,头也不回。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那扇门还在微微颤动,仿佛在替西西承受着某种无声的撞击。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动窗帘,像是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空荡的床沿。
西西站在原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眼神从冷静到空洞,再到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她缓缓蹲下,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起伏,却没有声音。胡枫没说话,只是轻轻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床板微微下陷,发出一声轻响。然后,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入怀中。
她的身体一僵,像是本能地抗拒,但终究没有推开。他感受到她后背的紧绷,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随时可能断裂。他没有用力,只是稳稳地抱着,手臂像一道堤坝,承接她即将溃决的情绪。
阳光斜斜地切过她的侧脸,一半明亮,一半藏在阴影里,像是一幅未完成的肖像画——画中的人,终于送走了过去,却还不知未来在何方。
那一刻,她终于把“母亲”这个词,从血肉里摘了出来,装进了一个密封的盒子,埋进记忆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