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追影（46）

夜色渐浓，晚风轻拂，西西和胡枫并肩走回家。远远望去，家里的窗户一片漆黑，西西微微一怔，脚步顿了顿，眉头轻蹙：“怎么没开灯？家里没人吗？”她语气里带着一丝疑惑，又有些不安。

走到门口，她伸手按下墙上的开关——“啪”的一声，暖黄色的灯光瞬间洒满玄关和客厅。就在灯光亮起的刹那，角落里突然“砰砰”几声清脆的响动，小辛和仔仔从沙发后、门后蹦了出来，手中高高举起彩炮，五彩缤纷的纸屑如花瓣般在空中绽放。

“姐姐，欢迎回家！”仔仔咧着嘴，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笑意，像两颗蹦跳的小太阳。

西西先是一惊，随即反应过来，眼眶微微发热，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她看着满屋飞舞的彩带，看着她们天真烂漫的笑容，又转头看向身旁的胡枫，他正温柔地笑着，轻声说：“他们准备好久了。”

熙旺站在桌边，一手扶着椅背，声音洪亮又亲切：“都别愣着了，快来吃饭啦！”仔仔乖巧地从桌下抽出那张西西常坐的椅子，轻轻一推，动作虽小却透着体贴。西西微微一笑，在椅子上落座，目光扫过一桌热气腾腾的菜肴——红烧鱼泛着油亮的光泽，清炒时蔬翠绿鲜嫩，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排骨汤，香气扑鼻。

她轻轻托着腮，眼眸弯弯，正要动筷，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俏皮的光，轻声问道：“有酒吗？”

熙旺正端着饭碗要坐下，闻言一怔，眉头微挑，眼神里掠过一丝意外，仿佛没料到她会在这寻常家宴上提起酒。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嘴角一扬，带着几分宠溺的笑意，点点头说：“有，我给你拿。”

说着，他放下碗，站起身，脚步不急不缓地朝橱柜走去。

熙旺取来那瓶封存已久的酒，酒香如丝如缕，悄然弥漫在饭桌之上。他执壶轻倾，琥珀色的酒液流入白瓷小杯，清冽甘醇的香气瞬间在空气中荡漾开来。西西目光灼灼，未等酒杯落稳，便一把端起，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仿佛不是在喝酒，而是在饮下一段压抑已久的过往。酒液滑过喉间，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脸颊泛起一层薄红，眼神却愈发清亮。她又自顾自斟上第二杯，指尖微颤，却稳稳举起，目光扫过在座的人，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

“你们……视频看了吧？是不是觉得——很解气？”

她顿了顿，嘴角扬起一抹复杂难辨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终于卸下重负：“你们是不是都在想，终于有人能治我了？终于有人让我低头了？”

满桌沉默，气氛骤然凝重。熙旺眉头微蹙，放下筷子，目光沉静而坚定。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缓缓端起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了碰她的杯沿，声音低沉却有力：

“说什么呢？你们？我们？咱们是一家人。”

他一字一顿，语气如磐石般坚定：“一家人，就要一致对外。谁欺负你，就是欺负我们整个家。”

西西闻言，眼底闪过一丝震动，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她低头看着杯中残酒，光影晃动，仿佛映出无数过往的碎片。她轻笑一声，声音却有些沙哑：“可你们……真的一点都不好奇视频里的事？她是谁？我为什么会被她拿捏？”

阿威一直安静地听着，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稚嫩却认真：“姐……那个赵玉英，到底是谁？她为什么敢那样对你？她……是你什么人？你真的欠她钱了？”

西西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望向远处渐沉的暮色，仿佛在看一段遥远的过去。她又饮了一口酒，酒液在唇齿间停留片刻，才缓缓道：

“我欠了她好几辈子的。”

西西神色一凝，语气沉了下来：“欠钱？你真欠她钱了？”

女生摇头，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冷笑：“不是钱。是命。是眼泪。是那些年我躲在被窝里哭到睡着的夜晚。”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她生了我。”

“啊？”小辛睁大眼，满脸震惊。

熙蒙皱眉，语气疑惑：“生了你？那就是你妈呗，怎么说得这么……别扭？”

西西忽然笑了，笑声里却无半分欢喜，反而透着彻骨的寒意。她盯着酒杯，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

“她不配。”

熙蒙的声音沉沉地落进饭桌的寂静里，像一块石头投入深井：“你是她的女儿，母女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血浓于水啊……”

话音未落，西西忽然笑了，那笑声轻得像风，却冷得像霜。她缓缓摇头，从衣袋里摸出一包压得微皱的香烟，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燃。火光一闪，映亮她眼底的疲惫与倔强。她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唇间缓缓溢出，缠绕在昏黄的灯光下，模糊了她的轮廓，却让她的声音愈发清晰：

“你们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胡枫眨了眨眼，脱口而出：“西西啊，我们一直这么叫你，怎么了？”

她又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烟雾中，她的脸像一张被岁月揉皱又展平的纸：“西西……那是我自己取的。”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熙旺，熙蒙，胡枫，阿威，小辛，仔仔，最后落在桌面上那杯未饮尽的酒上，声音低而稳，却字字如钉：

“我家有五个孩子，我排行第四。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她生下我那天，接生婆说——‘又是个丫头’。她听见这句话，脸立刻沉了下去。她没抱我，没看我，第一件事，是转身说：‘扔林子里去吧，反正也活不长，省点口粮。’”

她顿了顿，又吸了一口烟，烟头在昏暗中明明灭灭，像她曾经微弱的生命。

“后来是爷爷偷偷把我抱回来，藏在柴房里，用米汤喂了七天七夜，我才活下来。可活下来又怎样？家里不想要的孩子，能给个名字，就算‘开恩’了。”她冷笑，“她给我起名叫‘许林四’，说‘反正也不指望她出息，随便叫叫得了’。”

她缓缓站起身，烟灰轻轻落在桌角，她却不顾，只将烟夹在指间，另一只手端起酒杯，站得笔直，像在宣读自己的命运诏书。她看着每一位家人，眼神坚定，声音清亮，仿佛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向世界介绍自己：

“你们好，重新认识一下——”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骨子里刻出来的：

“我是许家要扔在树林里没死成的老四，许林四。”

她停了一下，补充道：“树林的林，一二三四的四。故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