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来得比平时早。
护士说沈知夏夜里咳血了，现在还在昏睡。我站在病房门口看了她很久，脸色比前几天更白，嘴唇发青，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床头挂着新换的药水，点滴一滴一滴往下落，像是在倒数什么。
我坐在床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没醒，但手指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
“林澈……”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从梦里飘出来的，“你来了？”
“嗯。”
她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过了好几秒才聚焦在我脸上。嘴角扯出一丝笑：“你总是这么守时。”
“你想见我，我就来了。”
她点点头，没说话。房间里只有仪器运转的声音，还有她浅浅的呼吸。我看着她，心里一阵揪痛。她瘦得太厉害了，脸颊凹下去了，整个人像是一张纸，薄得快要消失。
“我做了个梦。”她忽然说，“梦见我们还在老城区那条路上散步，你牵着我，走得很慢。我说想吃糖炒栗子，你就跑去找卖糖炒栗子的老伯。可等你回来，我却不见了。”
我握紧她的手：“你只是做梦。”
她看着我，眼里有泪光：“林澈，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太多事？”
我没说话。
她笑了笑，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我知道你一直怪我，也知道你不爱我了。可我还是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
“别让我一个人走。”
我心里一紧，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我想说点什么，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看着我，声音很轻：“我知道我现在不配说这些。可林澈，我真的怕……怕我一闭上眼，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我低头看着她，看着这张我曾经无数次亲吻过的脸。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可里面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光。她真的怕了，怕死，也怕我离开。
“我在这儿。”我说，“你别怕。”
她轻轻嗯了一声，靠在我肩上。我感觉到她身体在微微颤抖，像是冷，又像是害怕。我伸手轻轻抱住她，让她靠着我。
她没推开。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那时候我们刚毕业，在出租屋里挤一张床，她总说我太冷，把我抱得紧紧的。我说她太黏人，可心里其实很暖。
现在她靠在我怀里，就像那时候一样。
可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她了。
我也不是从前那个我了。
“林澈……”她忽然又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如果我好了，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身子一僵。
她仰起头，看着我：“我知道你现在对我已经没有那种感情了，可我还是想试试。哪怕只是一点点希望，我都愿意拼尽全力。”
我没有回答。
她咬了咬嘴唇：“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自私了？明明是我先推开你的，现在又来求你回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声音突然急了，“林澈，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你知道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你吗？梦见你抱着别人，梦见你结婚了，梦见你有了孩子……我醒来的时候，心都快碎了。”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揪痛。
“沈知夏，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病。”
“这不是养病的事！”她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林澈，我不想等你原谅我，也不想让你可怜我。我只是……只是想再跟你在一起一次。哪怕只是一天也好。”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里全是泪，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她是真的疯了，疯得不顾一切。
“你别这样。”我低声说，“你现在身体很弱，不能激动。”
“我不怕身体弱。”她抓着我的手不放，“我只怕你走。”
我沉默了很久，最终轻轻抽回手：“你好好休息吧，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她看着我，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我没再看她，转身出了病房。
走廊尽头站着程野。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怒意，也有不甘。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走近一步，声音压得很低，“知夏都这样了，你还来打扰她？”
“我在陪她。”
“你陪她？你是真心的吗？”他冷笑一声，“林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你现在的样子很伟大？很深情？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只会害了她！”
我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平静。”程野语气急了，“可你一出现，她就情绪失控。昨天夜里她咳血，就是因为你们聊得太久。你明知道她身体不行，还让她说那么多话！”
我心里一惊。
“我不知道她咳血。”
“你现在知道了。”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林澈，如果你真的在乎她，就该让她安心养病。而不是一次次让她抱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
我站在原地，说不出话。
“你走吧。”他说，“别再来医院了。知夏……她不需要你了。”
我转身走了。
可我没回家，也没去公司。我在医院附近找了家咖啡馆，坐在窗边，一直看着医院的大楼。
我知道程野说得对。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医院。
护士说沈知夏夜里又咳血了，现在还在昏迷。
我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看着她苍白的脸。她看起来比昨天更虚弱，像是随时会消失。
我进不去，只能隔着玻璃看她。
小周来找我：“林先生，沈小姐现在确实需要静养。她昨天情绪太激动，医生说不能再受刺激了。”
我点点头：“我知道。”
“那您……还会来吗？”
我看着她：“你觉得我该来吗？”
她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我最后看了一眼病房里的沈知夏，转身离开。
可走到楼下，我又停住了。
我站在医院门口，掏出手机，给她发了条消息：
“好好养病。等你好起来，我们再见面。”
她没回。
我收起手机，坐上车，回了公司。
那天晚上，我收到小周的信息：
“林先生，沈小姐醒了。她说想见您。”
我愣住了。
我立刻打车去医院。
可到了医院，小周拦住我：“医生说现在不能探视。”
“她想见我。”
“可她身体……”
“我只看一眼就好。”
小周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我进了病房。
她躺在那儿，看见我进来，嘴角扯出一丝笑。
“你来了。”她声音很轻。
我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
她看着我，眼里有泪：“林澈，对不起。”
“别说了。”
“我……不想你走。”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揪痛。
她忽然咳嗽起来，声音很闷。我下意识伸手扶她，碰到她肩膀时才反应过来，立刻缩回手。
她看着我的动作，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你还是一点没变。”
“变了。”我说，“只是还没学会看着你受罪还能无动于衷。”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
我愣住，看着她苍白的手指一点点靠近我。
她只是想拉我的袖口。
“林澈，”她声音很轻，“你能不能……别走？”
我站在原地，感觉心脏跳得厉害。
“我在这儿。”我说。
她松了口气，手慢慢放回去。
那天我在医院待到傍晚。
她睡着后我才离开。
临走前她握着我的手，睡得很安。
第二天我去公司处理完项目的事，又来了医院。
这次她精神好些了，能坐起来吃饭。
“你不用每天来的。”她说。
“我知道。”
“小周和护工都在。”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我看着她：“你希望我来吗？”
她没说话，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粥。
“吃完了没？”我问。
“吃完了。”
我把碗收起来，放在床头柜上。
她突然抬头：“林澈，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吵架吗？”
“记得。”
“那次是因为你加班太晚，我一个人在家害怕。”
“后来我买了夜灯。”
“你总记得这些小事。”
她笑了，眼里却有泪光。
“可我……总是忘记最重要的事。”
我没接话。
“你知道吗，”她继续说，“其实那天晚上我不是真的生气，只是……怕。”
“怕什么？”
“怕你越来越忙，怕我们越来越远，怕有一天你会觉得，我配不上你。”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揪痛。
“沈知夏，”我轻声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从来都不是你配不上我，而是我……太在乎你。”
她低下头，眼泪啪嗒掉在被子上。
我起身给她倒了杯水。
“喝点水吧。”
她接过杯子，手有点抖。
“林澈，”她突然说，“如果……如果我好了，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我站在原地，感觉胸口堵得慌。
“别说了。”
“我想试试。”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病。”
“我知道，”她抬头看着我，“但我更知道，如果你现在走了，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转身走到窗边，拉开帘子。
阳光照进来，有点刺眼。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这不是压力，”她声音很轻，“是我最后的愿望。”
我回过头，看见她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全是泪。
那天我走得特别晚。
她睡着后，我坐在床边看了她很久。
她比以前更瘦了，脸上的骨头都支棱出来了。
可那张脸我还是认得出，是曾经在我怀里哭过、笑过、闹过的沈知夏。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小唐发来的消息：“林总，客户那边说新方案要加预算。”
我回了个“好”字，把手机放回口袋。
她睡得很安静，呼吸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又怕弄疼她，只敢碰着指尖。
“你好好养病，”我说，“其他的事，等你好了再说。”
她没有回应，只是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我坐在那儿，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
路灯亮起来的时候，我听见她小声说了句什么。
凑近一听，是“谢谢你”。
我起身去给她倒水。
玻璃杯碰到床头柜的边沿，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缩了下手，像是被什么烫到似的。
“怎么了？”
“没事。”她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押着被单，“就是……有点冷。”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背。
凉的。
“要加条毯子吗？”
她点点头，又摇头：“你能不能……坐近一点？”
我拉过椅子，在床沿坐下。
她伸手想抓我的袖口，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你今天穿了新衬衫？”她低声问。
“嗯。”
“蓝色的……和以前那件很像。”
我没有接话。
她靠在枕头上，眼睛盯着我的袖扣看。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金属扣上反射出一道微光。
“林澈，”她忽然说，“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吵架吗？”
我握紧了杯子。
“记得。”
“那次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害怕了。”
“你现在也不该怕这些。”
“可我控制不住。”她声音发颤，“我一想到你又要离开，就……就喘不过气来。”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一阵发堵。
“沈知夏，你能不能别再让自己难过了？”
“我也不想这样。”她苦笑，“可我就是改不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手捂着嘴，肩膀抖得厉害。我下意识伸手扶她，却被她躲开了。
小周冲了进来。
“沈小姐，需要吸氧吗？”
她摇摇头，慢慢平复下来。
我站起身，把水杯放回原位。
“我去给你买点水果。”我说。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走到门口时，听见她轻声说：“别走太久。”
我停了一下，点头：“好。”
电梯下降的时候，手机震动了。
是程野的消息。
“林澈，你到底还想纠缠到什么时候？”
我没回。
出了医院，我站在路边发呆。街对面有家花店，橱窗里摆着几束白玫瑰。
我想起以前每次吵架后，她都吵着要扔掉我送的花。可等我真不送了，她又偷偷把枯萎的花收在抽屉里。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还是程野。
“她现在连走路都要扶墙了，你还忍心让她情绪这么不稳定？”
我攥紧了手机。
抬头看见医院的窗户，她的病房在五楼。窗帘拉开了一条缝，能看见一点点白色。
我知道她在看我有没有走远。
我站在街边，掏出打火机点烟。火苗窜起来的瞬间，我听见身后有人喊：
“先生，医院里不能抽烟！”
我把烟掐灭了。
重新抬头时，窗帘已经拉上了。
我买了苹果和梨，回到病房。
她正在看手机，听见门响立刻收了起来。
“医生说你现在不能吃太凉的。”我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我削个苹果吧。”
她点点头。
我找护士要了把水果刀，开始削苹果。果皮断断续续地掉在垃圾桶里，只有一小段是完整的。
“你以前总说我削苹果最好看。”我一边削一边说，“因为你能看到果皮不断的样子。”
她笑了：“你还记得？”
“记得。”
我把苹果切成小块，递给她。
她接过叉子，手有点抖。一块苹果差点掉在被子上，我伸手接住了。
“谢谢。”她低头，“好像又回到小时候一样。”
“哪一段？”
“就是……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她声音越来越小，“那时候你什么都依我，我一哭你就慌了神。”
我看着她。
她咬了咬嘴唇：“后来是不是觉得我太任性了？”
“不是。”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最后还是要走？”
我手里的水果刀轻轻一滑，划破了指腹。
一滴血落在苹果上。
她看见了，立刻伸手想拿纸巾。
“我自己来。”我按住伤口。
她不说话了，只是盯着我流血的手指看。
“林澈，”她忽然说，“如果我求你……留下来，你会答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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