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先生所在的开放式办公区，被称为“水族箱”。
这不是因为装修风格，而是因为他的同事们——或者说，同“类”们。
沙丁鱼先生们挤在密密麻麻的隔间里，动作整齐划一。他们穿着几乎一样的灰西装，同步敲击键盘，同步拿起茶杯，同步在每隔七秒的集体记忆重置后，露出同步的茫然，然后又同步地恢复工作。他们的对话单调而重复：
“水流今天如何？”
“正常。”
“很好。”
七秒后。
“水流今天如何？”
“正常。”
“很好。”
鱼先生有时会经过他们，感到一种莫名的拥挤感，即使空间并不狭窄。沙丁鱼先生们从不单独行动，也从不有个体意见。他们是数据流里最基础的字节，庞大，有序，且完全可替换。
有一次，鱼先生（在一次重置的间隙）忍不住问其中一位：“您对猫女士有什么看法？”
沙丁鱼先生茫然地看着他，眼球同步地转向同一个方向，又转回来。
“猫女士是管理者。”他机械地回答。
七秒后，鱼先生忘了问题。沙丁鱼先生也忘了被问过。
金鱼小姐是前台。她的记忆周期稍长一些——大概有十五秒。这让她显得相对“聪慧”，也让她无比痛苦。
她记得足够长的时间来感知到自身处境的荒谬，却又不够长到能改变什么。
她每天重复着：“欢迎来到深渊公司，请问您找谁？”
然后低头查看预约名单。
七秒…十秒…十五秒。重置。
她再次抬头，对着同一位访客，露出崭新的、毫无记忆的微笑：“欢迎来到深渊公司，请问您找谁？”
她曾试图在便签上写满“他们已经等了十分钟！”或者“这位先生已经说过找人事部的鹦鹉小姐！”，但系统会自动清理这些“冗余记忆”，只保留必要工作指令。
鱼先生每次经过前台（每次重置后都像是第一次发现公司有个前台），会觉得金鱼小姐的笑容像鱼饵一样鲜艳诱人，却又隐隐透着绝望。
有一次，他听到金鱼小姐在重置间隙的低声咒骂：“这该死的鱼缸…”然后下一秒，她又笑容灿烂地对着空气说：“欢迎来到深渊公司！”
河豚先生是部门小主管，脾气暴躁，记忆周期约一分钟。这短暂的内存让他勉强能处理简单任务，也积蓄了无法消散的怒火。
他每隔一分钟就会忘记具体在生什么气，但那股“老子很不爽”的情绪会沉淀下来，像毒素一样累积，让他精神上始终处于“膨胀”的威胁状态。
“这报表怎么做成这样？！”他对着鱼先生咆哮（因为鱼先生刚好在七秒重置后茫然地经过）。
鱼先生愣住，试图回忆是哪份报表。
七秒后。鱼先生重置，忘了被骂，继续往前走。
河豚先生则在一分钟后重置，忘了自己为什么怒发冲冠，但只觉得血压更高了，看谁都不顺眼。他转而对着沙丁鱼群吼：“挤在这里干什么？！散开！”
沙丁鱼们同步地瑟缩一下，然后同步地在七秒后忘记。
河豚先生最大的痛苦在于：他积累的愤怒永远找不到确切的根源和对象，因此也无法真正发泄。他只是个随时可能爆炸、但连爆炸原因都会忘记的气球。
鳗鱼先生是HR专员，鹦鹉小姐的助手。他滑溜，难以捉摸，记忆模式不定。他似乎能选择性地记住和忘记。
他最常说的话是：“规矩就是规矩。”和“这都是为了水流稳定。”
当有人（比如偶尔“故障”的鱼先生）提出疑问时，鳗鱼先生会滑腻地笑着，用含糊其辞的规定搪塞过去，并在七秒内让对方忘记自己提出过疑问。
大家都不太喜欢鳗鱼先生，但每次记忆重置后，又会习惯性地依赖他，因为他似乎总是“知道规则”。没人深究他到底是维护系统，还是只是利用系统谋取某种私利（比如偷懒、推卸责任或者抢占功劳）。
毕竟，深究需要超过七秒的记忆。
鱼先生和他们的不同在于，他的记忆锚点是“猫女士”，而不是“工作”或“愤怒”或“规则”。
这让他显得更“故障”，也更“幸运”。
一次系统强制更新的团体培训中，讲师（一条古老的、记忆体快磨损殆尽、说话慢吞吞的海龟）用催眠般的语调说：
“记住你们的定位。稳定水流，维持生态。不要思考超出记忆范围的问题，那会带来痛苦。”
“被捕食是底层代码的一部分，是维持系统运转的必要环节…接受它。”
七秒后，大多数鱼已经忘了这段话。
鱼先生也忘了，但他下意识在便签上画了一个猫的轮廓。
十五秒后还记得痛苦的金鱼小姐，低声对鱼先生说：“他说我们是粮食…”
鱼先生茫然地看着她：“什么？”
金鱼小姐张张嘴，十五秒到了，她重置，露出前台微笑：“你好。需要帮助吗？”
鱼先生走开。他遇到正对着空气发火的河豚先生。
“简直莫名其妙！”河豚先生冲他吼。
鱼先生七秒后忘了这句吼，但残留的情绪让他心跳有点快。
他遇到鳗鱼先生。
“鱼先生，情绪要稳定，”鳗鱼先生滑腻地笑着，“不稳定会影响水流。”
鱼先生点头，七秒后忘了这次对话，但留下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最后他遇到猫女士。
他每次看见她，那跨越重置的心跳都会加速。
“猫女士！”他像初次见面那样鞠躬。
猫女士看着他，又看看他身后那片混乱、麻木、重复着短暂痛苦与遗忘的“水族箱”。
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高傲，冷漠，带着掠食者的审视。
但或许，有那么一丝极其细微的…怜悯？
毕竟，她是这个“水族箱”前，唯一一个记忆不会被迫重置，并且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捕食者”的角色。
她瞧不上他，所以没吃他。
但或许也因为，看着一个在无尽遗忘中依然能精准爱慕自己的存在，是这黑暗循环里唯一一点意外的微光。
虽然这点微光，仅仅存在于七秒的间隙之中，下一秒就会被黑暗吞没，然后再一次倔强地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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