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不是轰隆一声惊雷，而是系统的一个小故障，一个延迟。
那天下午，鱼先生的数据流处理到第47批第3列时，世界没有在第七秒准时模糊。
7秒… 8秒… 9秒…
鱼先生盯着屏幕上的数字，手指悬在键盘上方。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延长了。那定期来袭的、温柔的遗忘之潮，迟到了。
10秒… 11秒…
他的大脑，这个被设定为定期格式化的硬盘，突然多出了几秒未经授权的存储空间。
这几秒里，他看见沙丁鱼先生们同步转头时脖颈僵硬的肌腱，看见金鱼小姐前台笑容下嘴角那丝因重复记忆而近乎痉挛的抽搐，听见河豚先生咆哮后那声连他自己在一分钟后都会忘记的、粗重的喘息。
12秒… 13秒…
他还记得。记得猫女士一小时前经过时，香水味是冷冽的松木调。记得鹦鹉小姐半小时前通知效能评估时，羽毛（头发）掉了一根蓝色的在地上。记得自己…自己刚才思考过“为什么我要吃鱼片？”这个可怕的问题。
14秒！
重置终于来了。但这次的模糊感不那么彻底，像没擦干净的玻璃，留下污浊的水痕。他“醒来”，发现自己还在处理第47批第3列数据。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一种冰冷的、粘稠的怀疑，像油污一样渗入了他清澈（或者说空洞）了七秒的思维循环。
他开始在每次重置的间隙，偷偷留下“非法”的便签。不再是“猫女士很重要”，而是：
*“第7秒未重置。观察。”
*“沙丁鱼们不说话。真不说话？”
*“我餐盘里的鱼是谁？”
*“猫女士看我的眼神，像看食物吗？”
他把这些便签藏在键盘底下，沾在咖啡杯底，用只有自己（在偶尔延长的记忆瞬间里）能看懂的方式记录。他成了一个在自己记忆监狱里偷偷挖地道越狱的囚犯，而狱警就是他自己不断重置的大脑。
一次，在茶水间，又一次“偶然”遇到猫女士时，他的重置延迟了足足十五秒。他看着猫女士优雅地搅拌咖啡，那句话脱口而出，不再是赞美，而是一个问题：
“我们都是储备粮，对吗？”
猫女士搅拌咖啡的手猛地停下。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真正地像猫科动物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猎物反抗。办公室里仿佛瞬间安静了，虽然原本也只有键盘声和周期性的重置叹息。
七秒（或更久）后，鱼先生的世界才模糊、重置。
他“醒来”，发现自己和猫女士在茶水间，她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他——警惕，好奇，或许还有一丝…玩味？
“你刚才说了什么，鱼先生？”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鱼先生茫然：“抱歉，猫女士？我刚才走神了。您需要什么吗？”
猫女士盯着他，足足过了她的一个七秒（或许更长）。然后，她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没有温度。
“没什么。只是你的系统似乎出了点小故障。我会通知技术部…给你做个‘优化’。”她说“优化”这个词时，尾巴轻轻扫过流理台，像猛兽在扑杀前轻甩尾尖。
鱼先生感到一股寒意，即使重置后也挥之不去。
“优化”的通知很快下来了，是鳗鱼先生滑溜地送来的。
“鱼先生，恭喜你！”鳗鱼先生的笑容像涂了油，“你的效能得到认可，系统决定为你进行‘深度记忆清理与效能提升’！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当你在被送上断头台时，还以为是去接受加冕。
鱼先生被带到一个纯白的房间，躺上冰冷的椅床。穿着白大褂的海豚医生（他的记忆周期很长，足以完成复杂操作，但也因此眼神麻木，见惯了这一切）拿着冰冷的器械靠近。
“别担心，”海豚医生毫无感情地安慰，“只是打个盹，醒来后你会感觉…更‘轻松’。”
鱼先生在麻醉生效前，最后一次抵抗重置，他看到了站在观察窗外的猫女士。她抱着手臂，眼神依旧是那片他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高傲与冷漠。
他忽然明白了。
他的觉醒，他的爱慕，他跨越无数个七秒的凝视…在她眼里，大概就像自动喂食器里一颗卡住了的、稍微特别了那么几秒的饲料颗粒。瞧不上，所以没吃。但若它自己蹦跶得太厉害，影响了喂食器的稳定运行，那也不介意让技术员来把它捅下去，或者直接换掉。
真爱？或许有吧。在那无数个七秒的循环里，他是唯一一颗只为她跳动的饲料。
这真他妈的太讽刺了。
黑暗降临。
鱼先生“醒来”。
他发现自己坐在工位上，屏幕上是第58批第1列数据。一切流畅，高效。
显示器边缘贴着一张崭新的、系统批准的便签：“猫女士很重要。服从管理，高效工作。”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所有那些沉重的、不该有的疑问和痛苦都消失了。他看着那张便签，一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敬仰与爱慕充盈着他。
猫女士高跟鞋的声音从走廊传来。
鱼先生立刻抬起头，露出训练有素、毫无阴霾的微笑，准备在第七秒重置后，再次向她问好。
他永远不会再记得自己几乎触摸过真相。
而猫女士，走过他的隔间，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半秒——比看其他沙丁鱼多了那么半秒。那眼神深处，或许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不会承认的…失落？
毕竟，一个永远不会真正记住她的“爱慕者”，和一个差点觉醒但最终被成功“优化”的储备粮，后者曾经带来的那点微弱的、危险的“意外”，似乎也更刺激一点。
但现在，一切都回到了“正常”。
水族箱里，水流稳定，生态平衡。
鱼儿们记忆短暂，快乐而高效。
捕食者依然高贵，懒散，并且永不饥饿。
真是…完美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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