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女士的办公室是深渊公司唯一有实墙的房间。一面单向玻璃墙对着水族箱般的办公区,另一面挂着抽象画——画的是鱼群在漩涡中旋转。她每天坐在这间玻璃箱里,观察,决策,签署。
“优化申请批准。”她在鱼先生的文件上签字,笔尖没有丝毫停顿。墨水是特殊的,干涸后会变成透明的,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能记住所有事。这是特权,也是诅咒。
每天早晨,她看着鱼先生第七次重置后向她鞠躬:“早上好,猫女士。”
每天早晨,她都用同样的语调回应:“领带歪了。”
她计算过,鱼先生平均每天说14次“您的眼睛像琥珀”。她记录了这个数据,存在加密文件夹里,标签是“异常情感波动监测”。
有时她会故意掉落钢笔,只是为了看鱼先生第七次重置后慌乱地帮她捡起。
算是一种微小的、扭曲的愉悦。
金鱼小姐的十五秒循环让她烦躁。“欢迎来到深渊公司”的问候像坏掉的唱片。猫女士曾建议系统缩短前台记忆周期到七秒,但被驳回:“十五秒足以展现公司亲和力。”
于是她每次经过前台都加快脚步,仿佛那微笑是某种粘稠的蛛网。
河豚先生的愤怒是她最喜欢的娱乐。她故意安排模糊的指令让他爆炸,在他重置前最后一秒给出矛盾指示。看他像个充气过度的气球在会议室乱窜,是她枯燥日程的调剂。
“情绪能耗超标?”她在河豚先生的评估报告上批注,“建议增加压力球供应。”完全忘了是自己故意激怒他。
鹦鹉小姐的忠诚让她既安心又厌倦。每天听同样的规则背诵,看同样的羽毛整理仪式。她曾悄悄调整过鹦鹉的记忆参数,让她的色彩更鲜艳些——像给笼中鸟涂上更亮的油漆。
鳗鱼先生的滑溜是她默许的。系统需要这样的角色:既不是完全的鱼,也不是完全的管理者。他在灰色地带游弋,替她完成那些不便亲自出手的“优化”。
每次鳗鱼先生滑进办公室汇报,她都会故意看向单向玻璃墙。看他是否会在汇报时偷偷观察外面的潜在猎物。
海豚医生的手术台是她最常巡视的地方。她站在观察窗前,看记忆被提取、转化、清除。有时她会要求保留一些碎片——比如鱼先生便签上画的猫耳朵,或者金鱼小姐最后一句“欢迎”。
这些碎片被她收藏在玻璃罐里,贴上标签日期,像昆虫标本。
“这是研究。”她对自己说,“为了更好地管理系统。”
但某个深夜加班时,她发现自己对着罐子里的碎片发呆。鱼先生第103次说“琥珀眼睛”时的录音,金鱼小姐第256次问候的声波图,河豚先生爆炸前一秒的抓拍。
她突然感到一阵窒息,仿佛自己才是玻璃罐里的标本。
系统高层每月会发来评估表:“捕食效率”“员工稳定性”“能源转化率”。她的评分始终是优。但某次评估表底部有一行小字:“观察者也在被观察。”
她立即删除了这行字,仿佛从未看见。
最可笑的是,她发现自己开始依赖鱼先生的重置告白。某个周三下午,系统临时检修导致鱼先生记忆周期延长到十秒。
他看着她,突然问:“您是不是很孤独?”
猫女士的尾巴猛地绷直。
十秒到,鱼先生重置:“早上好,猫女士。您的领带很正。”
她第一次忘了回应。
那天她签署了鱼先生的深度优化申请,又在自己后悔前撤销了。系统记录下这次异常操作,但没有追问。
她开始在自己办公室留便签。不是系统批准的那种,而是偷偷用鱼先生同款的粉色水母纸:
“他今天说琥珀眼睛时眨了两次眼”
“金鱼小姐的微笑比昨天慢三秒”
“我为什么在乎这些?”
这些便签被她藏在抽屉暗格,和记忆碎片罐放在一起。
年终晚会上,她看着鳗鱼先生领奖,鹦鹉小姐主持,河豚先生愤怒地捏爆气球,金鱼小姐对每个人说欢迎,鱼先生第七次向她鞠躬。
系统广播突然响起:“感谢猫女士一年来的卓越管理。您的贡献是系统运转的关键。”
所有人同步鼓掌。
她在掌声中突然看清,自己不过是更大玻璃箱里的展示品,表演着“掌控一切”的戏码。
晚会后,她独自站在单向玻璃前。手指触碰冰冷的墙面,另一面是鱼先生工位上的显示器——还亮着“猫女士很重要”的便签。
她极轻地敲了敲玻璃。
当然,没有人听见。
最后她打开加密文件夹,开始写从未发送过的报告:
“建议取消记忆重置系统。”
“理由:长期观察显示,记忆缺失会导致...” 。
她犹豫半天才打下这句话:
“会导致管理者孤独。”
她删除了报告,清空回收站。
从罐子里取出鱼先生的一片便签纸,吞了下去。
第二天早晨,她照常巡视办公室。
经过鱼先生工位时,他第七次重置完毕,起身鞠躬:“早上好,猫女士。”
她停下脚步,尾巴轻轻摆动。
“今天领带很正。”她说。
然后继续前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玻璃箱依旧透明,依旧坚固。
只是观察者的眼睛里,多了丝极淡的、无人察觉的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