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裀对着妆镜调染膏时,案头摊着三样东西——一卷被指尖捻得起卷的《大内诗会名录》,张写满批注的《新荷》诗稿(页边还沾着点清心丸的瓷瓶印子,那是莫院判上月送来的,说诗会人多心易乱,嚼一粒能安神),还有半块磨得光滑的剑穗玉珠,是前日练“刃过不惊蝇”时,素心剑剑穗磕到纱笼崩掉的。
她指尖蘸着诃实糜往醋浆里兑,指甲缝里还留着练剑时握剑磨出的薄茧,那茧子的位置,恰是当初练“三点定位斩”时握剑最稳的弧度。
还有五日宫里办诗会,皇亲贵女皆可赴宴。她攥着名录在窗前站了半宿——自穿越而来,她像困在东宫的鸟,上回能踏出院门还是跟着莫院判入山采药,如今这诗会是头回有机会见朝堂贵人们的模样。可那身红发,是连晨雾练剑时都要特意选背阴处的禁忌,更别提去人多眼杂的御花园水榭了。
“殿下,真要去吗?”红曦研着绿矾末,石臼边还放着罐药膏——那是用绿矾末掺了莫院判给的草药熬的,前日谢锦裀练“观脉止杀术”时手腕磨红,还是红曦用它敷好的。此刻她声音压得极低:“诗会上来的都是勋贵家眷,万一有人认出您从前的红发……”
“总要去的。”谢锦裀接过石臼里的绿矾末,往染膏里倒时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不仅想看看大靖朝的风貌,更想借诗会探风声——那位皇帝伯父对她究竟是何态度,朝臣们对“红发不祥”的说法是否仍严苛。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先藏起那抹会招徕杀身之祸的红。
她懂医理,知道诃实糜配醋浆是古法染黑的方子,药性温和不伤头皮,比市面上的铅粉染膏安全得多,这还是当初整理祖父医案时,在《草木药性附录》里翻到的,莫院判还特意帮她验证过方子的稳妥性。
皂角汤洗去先前的浮黑时,水下飘起几缕浅红,像极了她练“血振不沾衣”时,雪地上溅开的零星血点,也像此刻悬着的心。她想起诗会那日要穿的月白襦裙——上月练剑时不小心被素心剑划了道小口,还是红曦用同色丝线缝补的,若衬着红发,那白裙红头发,便像白日里的鬼火,显眼得可怕。
可若换作乌发,簪上父亲新送的珍珠步摇(步摇的珍珠是父亲特意选的,说大小正好衬她练剑时利落的模样),混在一众贵女里,大约就成了最不起眼的那一个——这正是她要的。
染膏抹到发根时,她格外仔细。诗会设在御花园水榭,风里难免带水汽,虽书上说这诃矾法“遇雨水不渝”,可她练“刃过不惊蝇”时深知,毫厘之差便会惊扰目标,染发也容不得半点疏漏。
指腹碾过每一根发丝,看那红被墨色一寸寸吞掉,像在亲手掐灭可能引火烧身的火星,也像练“封脉十八式”时,用剑气精准封锁木桩上的“淤堵点”,只为求一个“稳”字。青禾裹苇叶时,她特意叮嘱:“绑紧些,万不能让半缕红发露出来——就像练‘观脉止杀术’时,不能让剑气碰着竹节‘要害’。”
饭甑蒸着头发的半炷香里,她翻出那首练了三日的《新荷》。这首诗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一句,还是前日练完剑,父亲陪她在竹林边琢磨的——那时她刚练完“观脉止杀术”,剑上还沾着竹屑,父亲说:“诗要像你的剑,柔中带劲,既要有荷的嫩,也要有蜻蜓的稳。”笔尖悬在纸上,鼻尖萦绕着染膏的草木气,倒让她想起从前在医院值夜班的日子,也想起这一年练剑背诗的日夜——同样是与时间赛跑,只是那时救的是别人的命,如今护的是自己的命,是能出宫游学、跟着莫院判看更广阔医案的机会。
启封见沉檀色发丝时,她先问的不是成色,而是:“红曦,你说我穿月白裙,配这头发,再别上父亲送的珍珠步摇,会不会太素净?”她记得上回莫院判见她穿这身裙练剑,说“素衣配剑,最显剑心”,可诗会不是演武场,她怕太素净会被忽略,又怕太惹眼会出错。
红曦噗嗤笑了:“殿下,忘了?诗会要斗诗,又不是比穿戴——您前几日背的那些诗,连王爷都夸有风骨,比什么穿戴都管用。”
谢锦裀也跟着笑,指尖拂过发丝。经旬后成的玄墨,正好赶在诗会那日显色。她仿佛已看见自己站在水榭廊下,乌发被风掀起,素心剑虽不能带在身上,可练剑养出的沉稳气度还在,与周围贵女并无二致。那时她可以安心听诗,不必再怕谁的目光扫过发间,更不必担心一句“妖异”便断送了出宫游学、跟着莫院判学医的机会。
窗外的余光落在新染的发上,泛着沉静的光泽。她轻轻绾起头发,发间还留着染膏的草木香,像极了莫院判药庐里的味道。这头黑发是她踏入诗会的门票,是暂时融入深宫的伪装,却也藏着她这一年练剑背诗的底气——就像素心剑的刚柔并济,她既要藏起锋芒,也要守住内里的韧。
谢锦裀正就着余光翻《外科缝合图解》(这是她每日睡前必看的,连诗会临近也没落下),红曦刚为她续上热茶,殿外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带着几分刻意放轻的温柔,是父亲谢清晏的脚步。这些年,父亲总在她练完剑或背完诗后过来,有时带杏仁酪,有时带新的剑谱批注。
“锦儿今日在忙些什么?”谢清晏推门进来时,手里果然提着个食盒,盒盖缝里飘出红枣糕的甜香——那是厨房特意做的,知道她练剑耗体力,每日都备着。见女儿抬头望过来,他习惯性地扬起温和的笑,目光却在触及她发间的刹那顿住了。
这些年,他见惯了那头在暗处也泛着金红的发丝——练“封脉十八式”时,红发随剑势飘起,像团跳动的火;背诗时,红发垂在书页上,像抹温暖的光。他总觉得那红发是女儿独有的印记,既怕被人窥见,又忍不住在独处时,轻轻抚摸那柔软却带着宿命感的红。可今日,谢锦裀的发间,竟是一片沉沉的乌。
她正坐在窗边,夕阳的金辉落在鬓角,黑发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乌亮得像上好的墨玉,随着抬头的动作,发丝轻轻滑动,露出耳后一小片白皙的肌肤——那处还有个浅淡的小疤,是去年练“血振不沾衣”时,被溅起的血珠烫到的,如今被黑发衬着,更显细腻。
谢清晏提着食盒的手微微一紧,脚步也慢了半拍。他想起前日看她在竹林练“观脉止杀术”,红发被风掀起,与青竹相映,格外醒目,可此刻,那抹醒目的红,竟被墨色藏得严严实实。
谢锦裀已起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试探的轻:“爹。”
谢清晏走近几步,目光仍落在她发上,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讶、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他放下食盒,伸出手,指尖悬在她发顶,犹豫了片刻,才轻轻抚了上去——触感仍是熟悉的柔软,只是那颜色,彻底变了。他想起女儿练剑时握剑的稳,背诗时的认真,如今却要为了融入旁人,藏起自己的印记。
“这……”他声音有些发哑,“锦儿,你的头发……”
“是女儿寻了古法染的。”谢锦裀仰头望着他,这位父亲的温柔是实打实的——去年她练“刃过不惊蝇”总练不好,是父亲陪她在院中待了半宿,帮她调整剑势;莫院判送清心丸来,也是父亲特意叮嘱“每日一粒,别忘吃”。她轻声道:“前几日翻祖父的《草木药性附录》,试了试上面的诃矾染法,莫院判还帮我看过方子,说不伤头皮。想着诗会人多,染黑了……能方便些。”
她没说“怕被人看见”,也没说“怕连累父王”,可谢清晏怎会不懂。他指尖穿过她的发丝,从发根摸到发梢,那黑不是劣质染膏的浮色,沉郁得很自然,带着草木的微涩气——就像女儿做人做事,稳妥得让人心疼。
“疼吗?”他忽然问,指尖停在她鬓角,那里的发丝尤其细软,是练剑时剑穗常扫到的地方,“染的时候,伤着头皮了吗?”
谢锦裀一怔,没想到他第一句问的是这个。她摇摇头:“不疼,都是些草木金石,按着医理来的,比练‘盲式听脉’时蒙眼刺风铃还轻松呢。”
谢清晏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漾开笑意,只是眼角似乎有些发红。他顺势坐在谢锦裀身边,打开食盒,除了杏仁酪和红枣糕,还有张折叠的纸——是他给《新荷》诗改的两句批注,说“荷尖可添几分剑锐,更显朝气”。
“染得很好。”他拿起一勺杏仁酪,递到她唇边,语气是全然的欣慰,“我们锦儿,不管什么模样,都好看。”
谢锦裀张嘴接住,甜香在舌尖化开。她知道,父亲从未觉得她的红发是不祥,去年她因红发躲在屋里不肯练剑,是父亲说“你的剑比旁人稳,不是因为头发,是因为你用心”。如今她染了黑发,他或许也松了口气,觉得女儿离“平安”又近了一步。
“爹爹瞧着,像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儿?”她故意歪头问,发丝滑落肩头,乌亮如瀑——就像她练“流泉式”时,剑势柔顺却藏劲的模样。
谢清晏仔细端详着她,眼中满是慈爱:“像,又不像。”他伸手,轻轻将她颊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寻常人家的女儿,哪有你这般懂医懂剑,还能背得满肚子好诗——我们锦儿,是最好的。”
夕阳渐渐沉下去,殿内点起了烛火。烛光映在谢锦裀的黑发上,泛着温润的光泽,也映着案头的《外科缝合图解》和《新荷》诗稿。谢清晏陪着她说话,从园子里新开的牡丹(说等诗会回来,陪她去摘些做牡丹膏,能治练剑磨破的手),说到厨房今日做的芙蓉糕,字字句句都是琐碎的暖意。
谢锦裀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上一句。她知道,这头黑发只是暂时的伪装,可此刻,在父亲温柔的目光里,在案头熟悉的医书与诗稿旁,这层伪装仿佛也有了温度。
至少在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被藏起来的“红发妖异”,只是谢清晏的女儿,是能握着素心剑练“封脉十八式”、能跟着莫院判学医术的谢锦裀,能安心地坐在父亲身边,听他讲些无关紧要的家常。
窗外的夜色渐浓,殿内烛影摇红,将父女俩的身影拉得很长。谢清晏看着女儿鬓边柔顺的黑发,心里既有卸下重担的轻松——终于不用再担心她因红发被人非议,又有些莫名的怅然——那曾被他小心翼翼呵护的红发,那曾在练剑时与剑光相映的红,终究是被藏起来了。但只要能护着锦儿平安,能让她顺利参加诗会、拿到出宫游学的许可,能让她继续跟着莫院判学医、握着素心剑练她的“医武相融”,这点怅然,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