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曦揣着两个刚买的糖糕回来时,正撞见谢锦裀对着那箱医书发愁。樟木箱敞着盖,最上面那本《内科杂症辨证》的边角已被翻得起了毛,书页间还夹着片干枯的薄荷——是莫院判当初塞给她防中暑的,如今倒成了书签。
谢锦裀指尖划过“气道梗阻急救法”那行字,眉头微蹙,眼前又闪过前几日那孩子憋得青紫的脸,心里更急:只靠她坐馆问诊,能救的人太少了。
“姑娘,您又在琢磨这些字呀?”红曦把糖糕递过去,见她没接,便自己咬了一口,含糊道,“这字密密麻麻的,还画着些‘青筋’‘骨头’的怪图,看着就眼晕,也就您能耐着性子写。”
她指的是书里的血管解剖图,是谢锦裀凭着主刀医生的记忆画的,前几日治那吐血汉子时,就是靠这图找准了肋骨错位的位置。
谢锦裀抬眼,指尖还停在“海姆立克急救”的注解上,忽然问:“红曦,你在京里待得久,知道城里哪有能批量抄书的地方吗?最好是快些、字迹也齐整的。”
她想把这些现代急救知识、常见病治法传出去,比如孩子卡异物、烫伤处理这些,若是家家户户都有本小册子,也能少些悲剧。
红曦愣了愣,把糖糕咽下去:“抄书?您是说像书坊里那样,请先生们写?可那太慢了!前儿李婶子来拿薄荷膏,还说她家小子抄本《千字文》,请了两个先生,抄了三天才完。”
李婶子就是之前来治嗓子疼,谢锦裀教她煮金银花水的街坊,此刻提起来,倒让谢锦裀更坚定了印书的念头。
“不是抄,”谢锦裀摇摇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素心剑的剑柄——那剑穗上的玉珠是父亲给的,此刻触到,倒想起现代医院的复印机,“是有没有法子像盖印章似的,把书上的字原样印下来?快些,能多印几本的那种。”
红曦这下更糊涂了,眨巴着眼睛:“盖印章?那得多大地儿的章啊?您书里还有那么些小图,比如那‘缝伤口’的步骤画,哪刻得出来?”她指的是谢锦裀画的外科缝合示意图,前几日治挖井青年的骨折时,就是按这图一步步操作的。
谢锦裀也意识到自己急了,便放缓语气:“就是打听看看。你平日里去采买,多跟街坊聊聊——比如给咱们挑水的老周,他走街串巷见多识广;还有布庄的王婶,她家小子在书坊当学徒,说不定知道些门道。”老周前阵子崴了脚,还是谢锦裀用现代推拿手法帮他揉好的,此刻托他打听,也多份熟络。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想把这些医书弄成好多本,平价卖给百姓。你看咱们医馆里来的人,比如上次那被石头砸伤腿的青年,若他早知道伤口不能碰脏东西,也不会差点感染;还有那卡花生的孩子,若他爹娘懂些急救,也不用慌得直哭。”这些都是她亲身经历的病例,说起来时,语气里满是主刀医生对“预防胜于治疗”的执念。
红曦这才明白过来,眼睛亮了亮:“姑娘是想让大伙儿都懂些救命的法子!就像您教张屠户每天用烈酒擦伤口似的,要是人人都知道,可不就少遭罪了?”张屠户就是那被缝了肺腑的汉子,此刻提起来,倒让谢锦裀想起他痊愈后挑着担子来道谢的模样。
接下来几日,红曦果然把这事记在了心上。去米铺买米时,她问掌柜:“您知道有能‘印书’的手艺吗?不是写的,是刻在板上印的那种;去布庄扯布时,她跟绣娘搭话:“您家姑娘识字,书坊里有没有快些弄书的法子?”连给医馆送草药的药农,她都塞了块糖,细细打听。
起初问来的都是摇头,有人说她异想天开,有人说宫里或许有这本事。直到第五天,红曦从胭脂铺回来,一脸兴奋地冲进医馆,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梅花糕——那是谢锦裀之前说爱吃,红曦特意给她留的。
“姑娘!姑娘!我问到了!”她跑得气喘吁吁,把梅花糕往桌上一放,“城南有个魏老先生,以前在官书局待过,会‘雕版印书’!说是把字反刻在木板上,刷上墨就能印,一本能变好多本!胭脂铺的刘姨说,前阵子她还请老先生印过唱本,三天就好了!”
谢锦裀眼睛一亮:“雕版印刷?对,就是这个!”她竟忘了这个时代已有此法,之前满脑子都是现代复印机,倒绕了弯路。指尖下意识摸了摸袖中那把按手术针改的青铜探针,心里忽然踏实——既有能印书的法子,就能把现代医学的“火种”传得更远。
“那魏老先生现在还做这个吗?”
“刘姨说他前年退下来了,自家院里开了个小作坊,专印些杂记、唱本,还说他脾气怪,只印‘有用的书’,乱七八糟的给多少钱都不印。”红曦掰着手指头数,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刘姨还说,老先生最恨骗人的书,上次有个书商想印假医书,被他赶出去了!”
谢锦裀放下心来,她的医书都是实打实的临床经验,比如“骨折需固定”“伤口要清创”,都是她在手术台上验证过千百遍的,断不会被归为“乱七八糟”一类。“明日你带我去拜访,就说有本给百姓救命的医书,想请他帮忙印一批。”
红曦用力点头,又皱起眉:“那印书得多少钱啊?咱们这几日赚的铜板,够不够印一本的?”她想起前几日给挖井青年治伤,收的钱还不够买那把特制小刀子的成本,心里有些发虚。
谢锦裀看向那箱医书,最上面一本《日常小病自疗方》的封面上,还沾着点上次缝合时溅的药粉。“先去问问再说。实在不行,就先印这本最基础的,字少图也简单,刻起来便宜。能多印一本,就多一个人知道烫伤别涂猪油、卡东西要按肚子。”这些都是她在急诊室见惯的常识,此刻却成了能救命的“秘诀”。
当晚关了医馆,谢锦裀挑出那本《日常小病自疗方》,又在灯下添了几处更浅显的注解——比如把“静脉出血”写成“青筋流血”,把“无菌操作”写成“用烈酒烫过的布擦伤口”,还特意补画了幅海姆立克急救的示意图,旁边标着“孩子卡东西,按这里”。
红曦在一旁研墨,看着姑娘笔下的字一行行铺满纸,忽然觉得,这些黑黢黢的字,比宫里那些镶金的字帖还要金贵——毕竟这字能救命。
第二日一早,谢锦裀换了身素色布裙,怀里揣着那本医书,还特意带了两笼肉包——是父亲之前说她爱吃的猪肉白菜馅,上次父亲塞的红枣糕她还没吃完,此刻带肉包拜访,也算尽了礼数。红曦跟在后面,手里攥着个小布包,里面是这几日攒的铜板,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城南的巷子深而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路边还能看见几个流民在晒草药——都是些常见的蒲公英、车前草,谢锦裀认得,这些在她的医书里都有记载,能治些小病。
魏老先生的家在巷尾,院墙爬满了牵牛花,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魏记刻坊”四个字,门口还摆着块刻了一半的木板,上面反刻着“善恶终有报”几个字。
红曦上前叩门,好一会儿才听见里头传来苍老的应声:“谁啊?”
“是魏老先生吗?我们是来拜访您的,想请您印几本书。”谢锦裀扬声道,指尖无意识碰了碰怀里医书的封皮,忽然想起第一次上手术台时的紧张,竟有些相似。
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褂,手里还攥着把刻刀,刀刃上沾着木屑。他上下打量着谢知清和红曦,目光落在谢锦裀腰间的素心剑上——剑穗上的玉珠在晨光里闪了闪,老者眼神微顿:“印书?什么书?”
“是本医书,讲些日常小病的治法,比如孩子卡东西、烫伤了怎么处理,想印出来给百姓看。”谢锦裀把肉包递过去,“初次登门,略表心意。”
魏老先生没接包子,却盯着她怀里的书册:“拿来我瞧瞧。”
谢锦裀连忙把《日常小病自疗方》递上。老先生接过,戴上挂在胸前的老花镜,一页页翻着,眉头渐渐皱起——书页上的字迹不算顶好,却工整清晰,更奇的是那些插图:有草药的模样,有包扎伤口的步骤,还有幅画着“按肚子救孩子”的图,旁注着“卡花生、豆子时用”。翻到“烫伤处理”那页,他忽然停住,指着“勿涂油脂,当用凉水冲浸”问:“老辈传下来的法子都是涂猪油,你这说反了,不怕误人性命?”
谢锦裀心里早有准备,指着书里另一幅图——左边画着涂了猪油的烫伤处,标着“热气闷在里面,烂得快”;右边画着冲了凉水的,标着“热气散得快,好得快”。“老先生,前阵子有个流民烫伤了手,涂了猪油,结果伤口化脓,还是我用烈酒清创、敷了消炎膏才好的。油脂会封住伤口,热气散不出去,反而坏事。用凉水冲,才是正经的救命法子。”这是她真实治过的病例,说起来时,语气里带着医生特有的笃定。
魏老先生盯着那两幅图,又翻到“骨折固定”那页——图上画着用木板绑住腿的样子,旁注着“别乱动,不然骨头长歪”,忽然想起前几日听说青雀街有个姑娘能“缝肉治骨折”,心里顿时有了数。他放下书,转身往院里走:“进来吧。”
院子不大,靠墙摆着几排木架,上面摞着刻好的书版,空气中飘着松烟墨的气味。西厢房的门敞着,里面摆着张长桌,桌上铺着宣纸,旁边放着墨刷,桌角还堆着些草药——是老先生自己种的,用来防蛀。
“雕版印书,得先把字反刻在梨木板上,你这书有图有字,图还得刻得精细,费工。”魏老先生指着桌上一块刻了一半的唱本版子,“一本印五十册,连刻版带纸张油墨,得三两银子。”
红曦在旁边吐了吐舌头——三两银子,够她们医馆给十几个流民治小病了,上次治那卡花生的孩子,才收了五文钱。
谢锦裀却点头:“价钱公道。只是我想先印二十册试试,若是百姓觉得有用,再多加印。”她顿了顿,又补充,“这些医书我不想卖贵了,就按二十文一本,寻常人家都买得起。我爹常说,行医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让人少受些罪。”父亲的话此刻说出来,倒让她更坚定了心意。
魏老先生闻言,看她的眼神又软了些。他拿起那本《日常小病自疗方》,摩挲着纸页:“我在官书局待了四十年,印过经史子集,印过帝王诏令,还从没印过这种……给老百姓救命的册子。”他抬头,目光落在谢锦裀腰间的素心剑上,“你就是青雀街那个会‘缝肉’的谢大夫吧?”
谢锦裀笑了笑,没否认。
“二十册就二十册。”魏老先生把书往桌上一放,拿起刻刀,“七日后你来取,我给你刻仔细些,图也刻清楚点,让不识字的人也能看懂。”
七日后,谢锦裀和红曦去取书时,魏老先生正蹲在院里晒书。二十册医书整整齐齐码在竹筐里,墨香混着纸香,闻着格外清爽。翻开一本,“凉水冲烫伤”的图刻得清清楚楚,“按肚子救孩子”的步骤也标得明明白白。
“您刻得真好。”谢锦裀翻着书,心里一阵踏实——这些册子,就像无数把小手术刀,能替她去救更多人。
回到医馆,谢锦裀把医书摆在问诊桌旁。第一个来买的,就是之前卡花生孩子的爹:“谢大夫,我听说您这儿有救命的册子,给我来一本!上次您救了我家娃,我得好好学学,免得下次再慌了神。”他付了二十文钱,拿着书,笑得合不拢嘴。
接着,张屠户也来了,他挑着担子,还带了块新鲜猪肉:“谢大夫,给我一本!我大字不识几个,可这图我能看懂,以后街坊有个小病,我也能帮着提个醒!”
到傍晚关门前,二十册医书竟卖出去了十七本。红曦数着铜板,眼睛亮得像星星:“姑娘,真有人买!下次咱们印《外科急救方》,把您缝伤口、治骨折的法子也印上去!”
谢锦裀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指尖又触到袖中素心剑的玉珠,忽然觉得,父亲的牵挂、自己的医术,还有这刚印出来的医书,都成了能照亮前路的光。
她转身对红曦说:“明日再去趟魏老先生那儿,就说《外科急救方》也得刻版,里面要加‘伤口清创’‘缝合步骤’的图,越细越好。”
红曦攥着铜板的手又紧了紧,用力点头时,指尖的铜板不经意撞在装书的竹筐边缘,叮当作响,倒像是怕人听不见这欢喜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