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裀指尖捻着枚刚用烈酒烫过的银针,正准备给隔壁王奶奶扎合谷穴治头痛,听红曦说街坊们近来总爱凑在医馆门口下象棋,银针忽然顿了顿——老桂花树下的搪瓷茶缸、外公捏着棋子教她“马走日、象飞田”的模样,瞬间撞进脑海。
穿越前每个周末,外公总说“象棋如手术台,得把每步都算到骨子里”,那时她只当祖孙间的消遣,没成想,这手艺竟能在异世为医馆搭座桥。
“红曦,你说这附近谁象棋下得最好?”她把银针放回消毒瓷瓶(瓶里是她按现代方法调配的酒精),眼里带了点兴味。瓷瓶旁摆着片干枯的薄荷,是前几日魏老先生送的,说能给医书防蛀。
红曦正擦着诊桌——桌上脉枕旁还放着本魏老先生雕印的《日常小病自疗方》,封皮沾了点药粉——闻言直起身:“那可说不准!前儿来取消炎膏的张屠户,还有教娃娃识字的周先生,连粮铺刘掌柜都吵着自己是第一!上次他们还在咱们医馆门槛上摆棋盘,吵到陈大夫都没法给病人搭脉呢!”张屠户就是那被缝过肺腑的汉子,刘掌柜的婆娘前阵子还来问过心口闷的毛病,提这些熟面孔,倒让谢锦裀更觉亲切。
谢锦裀笑了。她原想让红曦主理棋馆引流,此刻倒改了主意:“隔壁那间空铺子,我上周就托老板谈好了租金,棋馆照开,但规矩得改改。”
她让红曦去打了新告示,纸是从魏老先生那儿买的余料,墨是医馆常用的松烟墨,贴在市集最热闹的牌坊下,旁边还摆了本样书——正是魏老先生雕印的《日常小病自疗方》:
“知清棋馆开业,一局五文钱,茶水自理。
——先与红曦姑娘对弈,胜则可挑战谢大夫。
——胜红曦者,赠薄荷茶一碗(按医书配方煮制)、魏老先生雕印《日常小病自疗方》一本。
——胜谢大夫者,谢知清医馆终身免费问诊,另赠亲笔抄录《外科急救方》一本(含缝合、骨折急救详图)。”
这告示一贴,比上次印医书还轰动。谁都知道谢大夫能“缝肉治骨折”,却没人知道她还会下棋;更别说“终身免费看病”——上次那被石头砸伤腿的青年,光换药就花了两百文,这彩头简直是把救命钱挂在了棋馆门口。
棋馆开张那日,隔壁医馆刚请的陈大夫正紧张地给病人搭脉(是谢锦裀按现代标准教他的“寸关尺”诊法),就听见隔壁传来震天的喧哗。他探头一看,只见棋馆里里外外挤满了人:买过医书的李婶子抱着册子坐在角落,上次卡花生孩子的爹举着五文钱排队,连魏老先生都拄着拐杖来瞧热闹,手里还攥着块没刻完的木版。红曦坐在最中间的棋盘前,面前摆着谢锦裀给她煮的金银花茶,笑得有些腼腆。
谢锦裀则在医馆里,一边翻看着陈大夫写的诊案(用她设计的“症状-诊断-药方”格式),一边听着隔壁的动静。红曦棋艺不算顶尖,但胜在稳当——就像谢锦裀教她包扎伤口那样,步步扎实,寻常街坊想赢她,得费些力气。
果然,一上午过去,红曦只输了两局。输了的人捧着薄荷茶,坐在旁边看别人下棋,嘴里念叨着“红曦姑娘这马走得,跟谢大夫缝伤口似的细”;赢了的则摩拳擦掌,盯着那本亲笔抄录的《外科急救方》,等着挑战谢锦裀。
午后,谢锦裀把医馆交给陈大夫,才走到棋馆。第一个挑战者是周先生,他刚赢了红曦,正捋着胡子得意:“谢大夫,前几日我孙儿闹肚子,按您医书里的法子煮了苹果水,果然好了!今日讨教棋艺,也讨教讨教养生!”
谢锦裀在棋盘前坐下,指尖夹起一枚黑子,像捏着手术钳那样稳:“周先生客气,我这棋艺是家传的野路子,您多担待。”她落子前的停顿,恰是她在手术台上判断血管走向的专注——外公说“下棋要看全局”,就像她做手术时,从不能只盯着一处伤口。
她落子极快,看似随意,却步步锁死周先生的出路。周先生起初还从容,下到中盘,额头渐渐见了汗——他的车马炮被谢锦裀的小兵缠得动弹不得,老将身边的士象,早被她像清创那样悄无声息地拆了个干净。
“将军。”谢锦裀轻描淡写落下最后一子,周先生的老将无路可退。
周围一片惊叹,魏老先生在旁点头:“这步棋,跟你刻医书似的,藏着巧劲。”
周先生愣了愣,拱手认输:“谢大夫棋艺惊人,老朽甘拜下风!对了,我这几日总觉得肩酸,是不是跟下棋久坐有关?”
谢锦裀顺势起身,用主刀医生的精准手法帮他按揉肩颈:“是肌肉劳损,每日揉五分钟这里,再煮点葛根水喝,几日就好。”
接下来挑战的是粮铺刘掌柜,他棋风泼辣,上来就弃卒攻杀,像极了上次他非要给婆娘用偏方治心口闷的急脾气。谢锦裀却不慌不忙,用双炮护住老将,反倒用一匹马绕到敌后——就像她治那卡花生的孩子,不跟“梗阻”硬拼,找对方法才是关键。没几回合,刘掌柜的大车就被那匹“奇兵马”困住,只能认输。
“唉!还是谢大夫厉害!”刘掌柜喝着薄荷茶,忽然想起正事,“对了谢大夫,我家婆娘这几日心口闷得更甚,您说是不是真像您上次说的,得用‘听心筒’(谢锦裀用竹筒和猪膀胱膜做的简易听诊器)听听?”
“明日让她来医馆,我给她看看。”谢锦裀笑着应下,心里却记着——刘掌柜婆娘的症状,倒像现代的心律不齐,得好好诊诊。
一来二去,棋馆真成了医馆的“前哨”。输了棋的人捧着茶,听红曦讲医书里的“中暑别喝热水”;赢了红曦却输给谢锦裀的,往往会拉着她问家人的病症。
有次那被石头砸伤腿的青年赢了红曦,坐下来就说:“谢大夫,我这腿好了能挑担子了,就是阴雨天有点疼,您有法子吗?”谢锦裀教他用艾草煮水泡脚,还在他的医书副本上画了按摩穴位图。
关门前,红曦数着铜板,笑得见牙不见眼:“姑娘!光下棋的钱就够买魏老先生说的那批上好金银花,还有您要的止血草药!陈大夫说,明日预约问诊的人都排到后晌了!”
谢锦裀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棋馆的灯笼映着“楚河汉界”的木牌,医馆的烛火透着暖黄的光——烛火旁摆着父亲给的红枣糕,油纸还带着点甜香。她忽然觉得,外公教她的不只是下棋,更是如何在方寸之间,用人心能懂的方式,传递救命的医理。
“明天,”她对红曦说,“把樟木箱里那本《草药图谱》找出来,我临摹几幅贴在棋馆墙上,边下棋边认药,咱们这棋馆,也得有‘医味’。”
红曦连连点头,手里的铜板叮当作响,和棋馆外卖糖画的铜铃声混在一起,像首热闹的歌。
棋馆开张两个月,镇子里的象棋好手几乎都来过了。张屠户的“蛮炮”(他缝的伤口早好了,下棋时拍桌子更有力气)、周先生的“巧士”、镖师老李的“沉马”(老李总腰伤,谢锦裀教他用针灸缓解),甚至连隔壁县自诩“棋王”的秀才都特意赶来,却没一个能在谢锦裀手下走过三十回合。
起初,输了的人总有些不服气。粮铺刘掌柜被谢锦裀用一匹“卧槽马”将死时,拍着桌子喊:“再来一局!我刚才是记挂着婆娘的病,分了神!”结果第二局输得更惨,连老将都被谢锦裀的小兵逼得没了退路——就像他之前非要用偏方,反倒耽误了婆娘的诊治。
后来大伙儿渐渐摸出了门道——谢大夫的棋路,和她的医术一样“怪”。她从不按常理出牌:有时放着大车不用,偏用小兵一步一步往前拱(像她治小病时,总说“日常调理比猛药管用”);有时眼看要输,忽然弃掉老将旁边的象,反倒杀出条生路(就像她给那吐血汉子缝肺腑,旁人都觉得该截肢,她偏要保腿)。
红曦在一旁看得最明白。姑娘下棋时,指尖捏着棋子的力道,和捏手术针时一模一样,落子前的停顿,恰是她在手术台上判断“这刀该往哪下”的专注。有次她忍不住问:“姑娘,您咋总能知道对方要走哪步?”
谢锦裀正看着周先生皱眉思索的模样,闻言笑了笑:“外公教我的,看棋要看人心。他想赢,就急着攻杀,像那卡花生的孩子爹,当初慌得差点抱错了姿势;他怕输,就守得太死,好比上次那流民烫伤了,非要裹厚布,反倒捂坏了伤口。抓住这点,就好办了。”
这话红曦似懂非懂,却不妨碍她成了棋馆的“第一道关”。想挑战谢锦裀,先得过她这关——红曦的棋艺在实战里涨得飞快,到后来,十个人里能赢她的不过两三个,赢了的人,总免不了在医馆多问几句“养生经”。
那两三个赢了红曦的,往往带着点傲气坐到谢锦裀对面。有次来了个走江湖的棋师,据说在州府里赢过不少银子,他连胜红曦三局,捻着胡须对谢锦裀说:“姑娘年纪轻轻,能让镇民追捧,想必有些手段。只是这‘终身免费问诊’的彩头,今日我怕是要取走了——我家小子总咳嗽,正好让你治治。”
谢锦裀没说话,只请他落子。那棋师上来就摆开“仙人指路”的架势,车马炮步步紧逼,像极了急症里的“急性感染”,来势汹汹。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医馆里的陈大夫都抽空跑过来,手里还攥着本诊案。红曦端着茶壶站在旁边,手心捏出的汗,比上次给挖井青年换药时还多。
下到中盘,棋师的大车已冲到谢锦裀阵前,眼看就要将军。他得意地抬眼,却见谢锦裀忽然微微一笑,抬手挪了一步不起眼的边卒——那步棋,像极了她给那卡花生孩子做海姆立克,旁人都觉得“没用”,却是救命的关键。
“这步棋没用啊!”有人忍不住喊出声。
棋师也愣了愣,随即猛攻。可就在他的大车吃掉谢锦裀的士时,那枚边卒恰好过河,一路无阻地冲到了他的老将面前——就像治那开放性骨折的青年,看似不起眼的“清创”步骤,却是痊愈的根本。
“将军。”谢锦裀的声音很轻,像她在手术台上安抚病人的语气。
棋师的脸“唰”地白了。他盯着那枚小卒,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推开盘子,拱手道:“姑娘的棋,藏着乾坤。我输了——我家小子的咳嗽,还请姑娘多费心。”
谢锦裀给他倒了碗薄荷茶:“先生承让。您的棋路大开大合,却忘了顾后路,好比人得了风寒,只顾着用猛药退烧,却忘了补气血固本。明日带孩子来医馆,我给看看。”
日子久了,“谁也赢不了谢大夫”成了镇子里的新俗语。但棋馆的人反而更多了——输了的想再来,赢不了谢知清的,能赢红曦也觉得体面;就算连红曦都赢不了,喝着薄荷茶看谢大夫下棋,听她随口讲些“饭后别马上躺”“熬夜伤肝”的道理,也觉得舒坦。
有次张屠户又输了,捧着茶碗嘿嘿笑:“谢大夫,我算是看明白了!这‘终身免费问诊’的彩头,就是个念想!咱来下棋,图的不是赢,是看您怎么赢——就像看您治病,总能让人心里踏实!”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谢锦裀也笑了。她望着满屋子的人,望着墙上她临摹的草药图(图旁还标着“蒲公英能消炎”的小字),忽然想起外公说的另一句话:“下棋不是为了赢,是为了让棋盘上的每个子,都有它的用处。”就像她的医书、她的医术,哪怕只能帮一个人,也是值得的。
傍晚关了门,红曦数着铜板,忽然道:“姑娘,您说会不会有一天,真有人能赢您啊?”
谢锦裀正在整理那本始终没送出去的珍藏医书——书页里夹着父亲给的红枣糕油纸,还有魏老先生刻版时掉的木屑——闻言抬头看了看天边的晚霞,笑道:“若真有那么个人,说明他不光棋艺高,心思也细,懂得顾全大局——这样的人,配得上这医书,也配得上好好学医救人。”
红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最后一枚铜板放进钱袋,响声清脆。医馆的烛火和棋馆的灯笼在暮色里亮起来,映着窗纸上两个忙碌的影子,也映着窗外悄悄生长的药圃——那是谢锦裀按现代农法种的薄荷和金银花,风一吹,满院都是清浅的药香,安稳得像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