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倾盆而下时
她正蹲在崖边采一株半开的七叶莲,骤起的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瞬间打湿了她的发顶。
药篓里的草药还没采够,可山路已被雨水冲得泥泞,她攥着药锄在雨幕里踉跄奔跑,视线被水雾糊得一片模糊,直到眼角余光瞥见竹林深处露出一角青灰色的屋檐。
那竹影掩映的柴门半掩着,门楣上爬着几茎湿漉漉的牵牛花,她心头莫名一动——这格局,倒像他曾提过的住处。
雨声太吵,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襟,快步跑过去,指尖叩在微凉的木门上,发出“笃笃”的轻响,混在哗哗雨里几乎听不真切。
“何人?”
院内传来的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隔着雨帘也辨得分明。她心头一跳,果然是他。
片刻后,柴门被人从里侧拉开,吱呀一声,像是揉碎了雨丝。立在门内的男子逆着光,身形如竹般挺拔,他穿一件石青色直裰,领口随意系着,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段清瘦的腕骨,布料被潮气浸得微沉,却更衬得肤色如玉。
乌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几缕湿发垂在额前,沾着的雨珠顺着眉骨滑落,落在高挺的鼻梁侧。他的眉眼本就生得清俊,此刻被雨雾润过,更添了几分温润,唯有唇角噙着的那抹浅淡笑意,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了然。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面纱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左手提着的药篓晃了晃,她稳住身形,屈身行了个标准的礼,声音被雨气浸得有些发哑:“在下一人出门采草药,忽逢大雨,却无雨具,不知蓝公子可否容我暂避片刻?
蓝云舟目光落在她湿透的肩头,忽然笑了,那笑意从眼底漫到唇角,冲淡了几分疏离:“谢姑娘,我们才多久不见?怎的如此生疏了。”
他这才仔细打量她——她身上那件灰布短襦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骨架,裙摆沾了不少泥点,被雨水泡得沉甸甸地坠着。
束发的布带松了,大半青丝湿哒哒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肩头,唯有斜插在发间的荷花簪格外惹眼——花瓣雕琢得鲜活,即便被雨水打湿,仍透着几分清雅,簪尾还凝着颗水珠,顺着发梢轻轻晃荡。
左眼覆着的玄色眼罩边缘被雨水浸得微卷,与湿透的发丝缠在一起,倒比平日多了几分狼狈。
脸上的浅褐色面纱也湿了,紧紧贴在颊边,隐约能看出下颌的线条,水珠顺着面纱边缘滴落,在锁骨处积成小小的水洼。她握着药锄的手指泛白,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凸起,显见得是在雨里挣扎了许久。
“快进来吧,雨太大了。”蓝云舟侧身让她进门,顺手接过她手里沉甸甸的药篓,放在门后的青石台上。
小屋不大,却收拾得雅致。靠墙摆着个旧书架,上面堆着些医书和兵书,桌案上燃着的松香混着草药味,驱散了雨雾的湿冷。
蓝云舟转身从案上拿起一个白瓷杯,倒了杯刚沏好的清茶,水汽氤氲中,茶香混着炉上的暖意漫过来。“先暖暖身子。”他将茶杯递到她手里,杯壁的温热透过指尖传来,她下意识蜷了蜷手指。
不等她道谢,他已转身进了里间,片刻后拿出一套衣物来——是件月白色的襦裙,配着同色的半臂,料子是柔软的细棉布,边角绣着几株浅青色的兰草,看着便知是新做的。
“看你这身湿得厉害,”他将衣物放在旁边的竹凳上,声音温和,“换了吧,免得受了风寒,反倒白费了你冒雨采药的心意。”
她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杯沿的温热烙在掌心,隔着湿冷的衣衫,仿佛也暖到了心底。
炭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映得蓝云舟挽起的袖口都泛着暖光。他在里间忙活的动静很轻,切菜的笃笃声、油星溅起的滋滋声,混着窗外渐渐小下去的雨声,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宁。谢锦裀坐在外间的竹凳上,手里捧着那杯早已温凉的清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里间的方向。
鼻尖萦绕着越来越浓的香气——先是排骨炖得酥烂的醇厚,混着山药的清甜漫出来,接着又飘来一阵葱花爆锅的辛香,裹着鸡蛋的焦香钻进肺腑。她喉头轻轻动了动,心底竟泛起一丝久违的暖意。
自她出东宫后,许久未曾这样安安稳稳地等着一餐饭了。蓝云舟的手艺竟这样好,单是这香味,就比她在医馆里自己煮的清水野菜诱人百倍。他这样清雅的人,做起饭菜来倒有股烟火气,不违和,反倒让人觉得亲近。
正怔忡着,蓝云舟已端着两碟一汤出来。一盘葱花炒蛋黄澄澄的,油光透亮;一盘清炒的山菌泛着浅褐,还沾着细碎的红椒丝;砂锅里的山药排骨汤正冒着热气,汤色乳白,飘着几粒枸杞。他将碗筷摆好,笑道:“山里没什么好东西,随意做了些,谢姑娘尝尝?”
谢锦裀低头看向碗里,山药炖得绵密,排骨一抿就脱骨,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五脏六腑。她吃了两口,抬头时正撞见蓝云舟含笑看她,忽然想起袖中那本小册子。
那是她闲来无事,凭着黑色笔记本里面记的和自己见过的那些吃食——什么番茄炒蛋的酸甜配比,红烧肉要炒出糖色才够香,甚至还有夏日里冰镇的酸梅汤方子——一笔一画抄在素笺上的,原是想着自己闷了时翻看解闷,此刻倒觉得或许他会喜欢。
她放下筷子,从锦囊中取出那本蓝布封皮的小册子,递过去时指尖微热:“蓝公子的手艺这样好,我这里倒有个东西或许你会喜欢。”
见他接过翻开,她补充道,“这是我闲来记的一些吃食做法,和寻常菜谱不同。你若哪日得闲,照着上面试试,说不定能做出些新鲜滋味。”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他,面纱下的唇角微微扬起:“下次我再来,你一定要用这书上的法子,做一道菜给我尝尝。”
蓝云舟正翻到一页记着“鱼香肉丝”的,见上面细致地写着如何调配酸甜酱汁,眉梢微挑。听她这般说,他合上书册,指尖摩挲着蓝布封面,眼底笑意温润:“好。既蒙谢姑娘相赠秘籍,下次你来,我定当好好钻研,做一道让你满意的菜。”
他将那本小册子放在案头,与旁边的医书并排摆着,倒也不显得突兀。灶膛里的火渐渐小了,窗外的雨声也歇了,屋内只剩下碗筷轻碰的细碎声响,和着空气中未散的饭菜香,格外安宁。
雨丝斜斜地织着,将暮色染得愈发浓重。屋内油灯昏黄,映得四壁竹影摇曳,蓝云舟收拾着碗筷,见谢锦裀望着窗外出神,便温声道:“谢姑娘,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山路湿滑难行。我这偏房还空着,铺盖都是干净的,今晚便在此歇下吧,明早雨停了再回去也不迟。”
谢锦裀收回目光,面纱下的唇角动了动,终究点了点头:“如此,便多谢蓝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