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如同暴风雨前虚假的平和,那蛰伏在魏无羡丹田深处的冰冷黑暗,从未真正臣服。
“魄”之花带来的金红光芒,虽玄妙强横,终究是无根之水,在持续不断的消磨与对抗中,日渐稀薄。而那源自深渊的力量,却仿佛与魏无羡这具不死的身躯同源共生,韧性惊人,不断蚕食着那层束缚。
不过三五日,魏无羡便清晰地感觉到,那股令他安心的暖意正在加速流逝。随之而来的,是心底深处难以压制的烦躁、阴郁,以及一种对周围一切活物生机的、近乎本能的排斥。
蓝忘机渡入他体内的灵力,开始让他感到不适,那温煦平和的气息,此刻像针一样扎着他变得异常敏感的经脉。
“够了。”这一日,当蓝忘机再次试图为他疏导灵力时,魏无羡猛地抽回了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冷硬。
蓝忘机的手顿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对方冰冷的触感。他看着魏无羡侧过身、避开他视线的模样,琉璃色的眸子沉静依旧,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色。
“你需要灵力固本。”他低声道,试图再次靠近。
“我说够了!”魏无羡骤然回头,眼底压抑不住地窜起一丝猩红,周身溢出缕缕黑气,语气冲得骇人,“你的灵力让我恶心!听不懂吗?!”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蓝忘机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那双总是映着他的眼眸,清晰地闪过一丝受伤。他缓缓收回手,指尖蜷缩进袖中,沉默地站起身,退开了几步。
静室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魏无羡张了张嘴,想道歉,想解释那并非他本意,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最终只是狠狠一拳砸在榻上,将脸埋进阴影里,肩膀微微颤抖。
他知道,那东西……又开始影响他了。
自那日后,他变得越发喜怒无常,时而阴沉冷漠,对谁都爱答不理,时而又会因为极其细微的刺激而骤然暴怒。
送来的药膳,他会毫无预兆地打翻,斥责味道令人作呕。 蓝曦臣前来探视,温和的开解却被他讥讽为“假仁假义”。 甚至连金凌鼓起勇气送来的一碟莲花坞式样的点心,也被他冷笑着扫落在地,骂一句“多管闲事”。
每一次失控后,看着对方或受伤、或忍耐、或愤怒离开的背影,巨大的悔恨和自我厌弃便会将他淹没。可下一次,那冰冷的情绪依旧会不受控制地爆发。
他像一只困兽,用尖刺伤害着所有试图靠近、温暖他的人,同时又被自己的行为折磨得遍体鳞伤。
蓝忘机不再轻易尝试为他渡灵力,只是沉默地守在静室外,或者在他失控后,默默地收拾残局,更换被毁的器物,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日渐沉寂,如同蒙尘的琉璃。
江澄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来,脸色都比上次更冷硬几分,往往只是站在门口看一会儿,与蓝忘机低语几句,便带着一身低压离开。
金凌红着眼眶来过一次,却被魏无羡一句“滚回你的金麟台当你的大小姐”气得浑身发抖,哭着跑走,再未踏足。
唯有蓝曦臣,依旧每日前来,即便面对冷言冷语,也依旧温和从容,试图以清心音律安抚他躁动的神魂,虽收效甚微,却从未放弃。
魏无羡觉得自己正在被一点点撕裂。一部分清醒地看着自己变得面目可憎,疯狂地想要阻止;另一部分却沉溺在那冰冷的强大和肆无忌惮的宣泄中,甚至……开始享受这种不再压抑的感觉。
这日深夜,万籁俱寂。
魏无羡又一次从充斥着血腥与毁灭的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重衫。体内那股黑暗力量异常活跃,蠢蠢欲动,叫嚣着杀戮与破坏。
他喘着粗气,赤脚下榻,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棂,渴望冰冷的夜风能压下心头的燥火。
然而,院中景象却让他瞳孔骤缩。
月光下,蓝忘机并未在偏殿休息,而是静坐在院中古琴旁。他并未抚琴,只是垂眸看着琴弦,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疲惫。夜露沾湿了他的肩头,显然已在此枯坐了许久。
他在守着自己。
守着一个随时会发疯、会伤人的怪物。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魏无羡的心脏,剧痛瞬间压过了那股冰冷的躁动。
几乎同时,另一道身影从廊柱后走出,是江澄。他同样未曾安睡,脸上带着烦躁,却将一件外袍扔给了蓝忘机。
“守着有什么用?他现在就是个六亲不认的……”江澄的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只是烦躁地别开脸,“……反正你自己也小心点。”
蓝忘机接过衣袍,并未披上,只是轻轻放在一旁,低声道:“他会在意。”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
江澄像是被这话刺痛,猛地扭头:“在意?他在意什么?在意怎么把我们一个个都气死打死吗?!蓝忘机你醒醒吧!他早就不是……”
“他是。”蓝忘机打断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向江澄,也仿佛……穿透了夜色,看向了窗后的魏无羡,“他只是……生病了。”
“……”江澄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蓝忘机那双固执得近乎偏执的眼睛,最终所有情绪化作一声压抑的怒吼,一拳砸在身旁的树上,树叶簌簌落下。他不再说话,只是抱着手臂,陪同一旁,同样守望着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窗后,魏无羡死死捂住嘴,阻止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冰冷的身体剧烈颤抖。
生病了……
他只是生病了……
蓝湛是这么认为的?江澄……那个脾气火爆的江澄,竟然也默许了这种说法,甚至……陪他一起守着?
为什么?
为什么不放弃他?为什么不干脆当他死了?为什么还要守着这样一个不堪的、恶毒的、连自己都厌恶的怪物?!
巨大的痛苦和汹涌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那层冰冷的壁垒。他体内那躁动的黑暗力量,在这强烈情绪的冲击下,竟暂时被压制了下去。
他踉跄着后退,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冰冷的面颊。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有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在喉咙里破碎成一片。
原来,他还在被爱着。
原来,即使他变成这副模样,依然有人固执地相信着他,守护着他。
这份认知,比任何谴责和伤害都更让他痛彻心扉。
也让他那几乎被黑暗吞噬的灵魂,于无边绝望中,终于抓住了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
他缓缓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窗外那两道沉默守望的身影,一个清冷如月,一个暴躁如雷,此刻却构成了这寒夜里唯一的热源。
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不能辜负这份守护。
哪怕是为了他们……
他也必须,从那片冰冷的深渊里,爬出来!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在他泣血的心底,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