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锐教官显然对那声参差不齐、有气无力的“明白”极其不满意。他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像鹰隼一样扫过队伍,所到之处,抱怨声和懒散的气氛瞬间被冻结。
“我再问最后一遍,”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明、白、了、吗?”
这一次,几乎所有同学都被这股无形的压力震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扯着嗓子吼了出来:“明!白!了!”
声音比刚才整齐洪亮了不止一倍。
燕回笙和叶凌墨夹杂在人群中,也跟着喊了一声。燕回笙喊得有些漫不经心,嘴角还带着点惯有的懒散弧度,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认真。叶凌墨的声音则相对轻一些,但他确实努力发出了声音,苍白的脸颊甚至因为用力而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林锐教官这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勉强通过。
“全体都有!立正!”他口令清晰短促。
操场上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跺脚声。
“稍息!”
“立正!”
简单的几个口令下来,队伍的精神面貌被迫整顿了不少,至少没人再敢交头接耳。
接下来便是枯燥而严格的军姿训练。九月初的阳光依旧毒辣,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塑胶跑道和站得笔直的学生们。汗水很快顺着鬓角、脖颈滑落,浸湿了校服的后背。
燕回笙身体素质好,站军姿对他而言不算太难,只是觉得有些无聊。他的注意力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斜前方的叶凌墨。
叶凌墨站得很认真,严格按照教官的要求,背脊挺得笔直,指尖紧贴裤缝。但他的脸色在阳光下显得愈发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清瘦的脸颊滑落,消失在校服领口。他微微抿着唇,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燕回笙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林锐教官在队伍行列间来回走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每一个人的动作。他不时出声纠正:“抬头!挺胸!收腹!两肩后张!腿绷直!”
当他走到叶凌墨附近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学生异常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姿态。
“你,”林锐教官停在叶凌墨面前,声音依旧严厉,“身体不舒服?”
叶凌墨像是被惊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声音微弱但清晰:“报告教官,没有。”
林锐教官盯着他看了两秒,似乎是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实性。最终,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道:“坚持不住打报告,不要硬撑。”
“是,教官。”叶凌墨低声应道。
燕回笙看着叶凌墨纤细却倔强的背影,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又涌了上来。他知道叶凌墨在硬撑,也知道他为什么硬撑——他大概是最不愿意成为焦点,最怕给别人添麻烦的那个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阳光越来越烈。操场上开始陆续有同学因为中暑或体力不支被扶到阴凉处休息。
叶凌墨的身体开始细微地摇晃,虽然幅度很小,但一直关注着他的燕回笙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指尖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清醒。
就在燕回笙几乎要忍不住替他喊报告的时候,林锐教官终于吹响了哨子。
“休息十分钟!”
口令一下,队伍瞬间松散下来,同学们如蒙大赦,纷纷瘫坐在地上,大口喝水,抱怨着天气和训练的残酷。
叶凌墨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一下,眼看就要倒下。燕回笙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叶凌墨!”
燕回笙的手臂稳稳地托住了叶凌墨几乎脱力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凉,甚至能感觉到他细微的颤抖。
叶凌墨借着他的力道勉强站稳,晃了晃头,试图驱散眼前的眩晕感,声音虚弱:“没……没事,就是有点晕。”
“你这叫没事?”燕回笙眉头紧锁,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和毫无血色的嘴唇,语气不由分说,“走,去医务室。”
“不用……”叶凌墨下意识地拒绝,他不想搞特殊,更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燕回笙这样扶走。
“别废话。”燕回笙的态度罕见地强硬起来,几乎半扶半抱着将他带离了队伍。周围的同学纷纷投来好奇和探究的目光,低声议论着。
赖笙见状,立刻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苏成,压低声音:“诶,你看笙哥他……”
苏成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了然和一丝担忧。江里也凑过来,一脸紧张:“叶同学没事吧?脸色好吓人。”
林锐教官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大步走过来,严肃的目光扫过叶凌墨的状态,对燕回笙说:“你送他去医务室。其他人,继续休息!”
“是,教官。”燕回笙应了一声,不再耽搁,扶着叶凌墨就往操场外走。
去医务室需要经过政教处。好巧不巧,政教处的王主任正背着手站在走廊口,看到燕回笙扶着一个人过来,习惯性地板起脸准备训斥学生不好好军训乱跑。
然而,当他看清来人是燕回笙时,到了嘴边的斥责瞬间卡住了,脸上严厉的表情也像冰雪遇到阳光一样迅速融化,甚至挤出了一丝堪称和蔼的笑容。
“哎呀,是回笙啊?这是……怎么回事?”王主任的声音放软了八个度,关切地问道,目光在叶凌墨身上扫过,带着审视,但更多的是对燕回笙的讨好。谁不知道这所学校最大的校董姜萱女士是燕回笙的母亲?这位小少爷在学校里可是个不能得罪的主。
燕回笙懒得跟他虚与委蛇,直接道:“王主任,我同学军训有点中暑,不太舒服,我送他去医务室。”
“哦哦哦,中暑了啊!严重吗?快去吧快去吧!需要我帮忙吗?”王主任连声应着,甚至还侧身让开了路,态度殷勤得近乎夸张,与平时在学生面前的威严模样判若两人。
“不用,谢谢主任。”燕回笙淡淡地回了一句,扶着叶凌墨继续往前走。
叶凌墨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虽然虚弱,但并不迟钝。王主任前倨后恭的态度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燕回笙身份的与众不同。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复杂的情绪,身体似乎更加僵硬了一些。
燕回笙敏锐地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心里暗骂了一句这势利眼的主任多事。他低下头,凑近叶凌墨耳边,声音放缓了些:“别理他。难受就靠着我点,马上就到医务室了。”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温热的气息拂过叶凌墨冰凉的耳廓。
叶凌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没有回答,但原本有些抗拒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些许,将一部分重量真正地倚靠在了燕回笙身上。
政教处拐个弯就到了医务室,推开医务室的门,里面的冷气迎面而来
医务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校医检查了叶凌墨的情况,确认是低血糖加上有些中暑迹象,让他躺在病床上休息,挂上了一瓶葡萄糖。
燕回笙就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没有离开的意思。
叶凌墨闭着眼,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呼吸渐渐平稳。药液一点点滴入他的血管,为他冰凉的肢体带来些许暖意。
房间里很安静。燕回笙看着叶凌墨安静的睡颜,眉头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叶凌墨身上,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周末那个下午,叶凌墨用平静到令人心碎的语气诉说的过往——五岁时目睹父母惨死、被拐卖、在温家遭受的非人虐待、那些侵犯和自残……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知道这一切不是虚构的故事,而是身边这个少年真实承受过的地狱。一股尖锐的心疼和滔天的怒意在他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声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叶凌墨搭在床边的手上,手腕被校服袖口遮盖着。那下面,藏着多少道为了对抗内心痛苦而留下的伤痕?燕回笙的手指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一种混合着痛惜和暴戾的情绪攫住了他。他恨不得立刻把那些伤害过叶凌墨的人揪出来,让他们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但他最终只是极轻极缓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松开拳头。现在最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人。
就在这时,叶凌墨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起初有些模糊,聚焦后对上了燕回笙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那眼神太过浓烈,让叶凌墨的心猛地一悸,下意识地想要躲避。
“别动。”燕回笙的声音有些低哑,他伸手,动作极其轻柔地按了一下叶凌墨没输液的那边肩膀,“还在输液。感觉好点了吗?”
叶凌墨感受了一下体内逐渐回升的力气和不再眩晕的脑袋,点了点头,声音微弱:“好多了……谢谢。”他垂下眼,不敢再看燕回笙的眼睛,那里面蕴含的东西让他害怕,也让他……莫名地鼻酸。
“跟我不用说谢谢。”燕回笙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度。他看着叶凌墨脆弱苍白的样子,想到他所经历的一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他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甚至有些笨拙的强势:“以后早上必须吃早饭。我会盯着你。”
叶凌墨诧异地抬眼看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拒绝这种突如其来的、过度的关心。他习惯了独自承受,习惯了不给人添麻烦。
但当他撞进燕回笙那双此刻写满了认真、痛惜和某种他看不懂的决绝的眼睛时,所有拒绝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那眼神太有力量,仿佛能穿透他所有坚硬的外壳,触碰到他内心最柔软也最不堪一击的地方。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仿佛默认了某种无声的、沉重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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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带着慵懒的暖意,刚吃完午饭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在回教学楼的路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闲适的氛围。
突然,教学楼方向传来一阵异常喧哗的骚动,比平时课间的吵闹要响亮和混乱得多,隐约还夹杂着几声尖锐的惊呼。
燕回笙正和赖笙他们走在林荫道上,闻声脚步一顿,蹙眉望向骚动的源头:“那边怎么了?”
“不知道啊,听起来不太对劲。”赖笙伸长脖子张望。
苏成和江里也面露疑惑。
还没等他们搞清楚状况,校园广播刺耳地响了起来,打断了所有的喧哗,里面传来政教处王主任极力维持镇定却依旧透出紧绷的声音:
“通知!请所有同学立刻回到自己班级教室!不要在走廊和外逗留!重复,请所有同学立刻回到教室!不得聚集!”
广播重复了两遍,语气一次比一次急迫。原本看热闹的学生们虽然满心好奇,但在老师们急促的驱赶下,也开始不情不愿地往教室里移动。
“搞什么啊?神神秘秘的。”赖笙嘀咕着,但也只能跟着人流往教室走。
燕回笙眉头皱得更紧,这种强制性的、带着掩盖意味的通知让他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寻找叶凌墨的身影,确认他正安静地跟在不远处,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茫然,这才稍微安心一点。
人群逐渐散去,教学楼前的空地上很快被清空。燕回笙刚走到自己班级所在的楼层,就被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王主任一脸焦急地拦住了。
“回笙!可找到你了!”王主任额头上全是汗,脸色发白,一把拉住燕回笙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明显的慌乱,“出事了!出大事了!你……你快跟我来一下!然后……然后赶紧联系一下你母亲!”
燕回笙的心猛地一沉。需要直接联系他母亲的事,绝非小事。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冷静地点点头:“怎么回事?”
“唉!你……你过来看了就知道了!”王主任语无伦次,也顾不上多说,拉着燕回笙就快步往教学楼另一侧的楼梯口走去。
越靠近那边,气氛越发凝重,隐约还能听到压抑的啜泣和老师低声维持秩序的声音。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令人不安的铁锈味。
当他们绕过拐角,看清楼梯下方那片被临时用警戒带隔开区域的情景时,饶是燕回笙早有心理准备,瞳孔也是骤然一缩!
一个人影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洇开一滩刺目的深红血迹,四肢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几个校领导和身穿白大褂的校医正围在那里,人人脸色惨白,手足无措。
而那个坠落的人的脸……
燕回笙呼吸一滞。
是沈明澈。
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会在叶凌墨被孤立时主动走过去和他说话,被叶凌墨小心翼翼视为第一个朋友的沈明澈。
燕回笙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震惊像冰冷的潮水般袭来。他几乎能想象到叶凌墨如果知道这个消息后会是什么反应。
但下一秒,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迅速压下了所有情绪。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旁边几乎要站不稳的王主任,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符合年龄的沉肃:“确认了吗?通知警方和急救了吗?”
“已、已经叫了救护车和报警了……但、但他好像已经.......”王主任的声音抖得厉害,话都说不全。他显然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只知道抓着燕回笙这根“救命稻草”。
但他已经当场死亡了.....
这还是这所学校创办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
“保护好现场,等警方来处理。疏散附近所有学生,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也不要拍照。”燕回井井有条地吩咐着,同时拿出了手机,“我现在就联系我母亲。”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找到母亲的号码拨了出去,眼神锐利地扫过周围混乱的场面,将每一个细节收入眼底。
心跳得很快,但他的手很稳。他知道,现在不是震惊和悲伤的时候,必须有人冷静地处理这一切。而更重要的是,他必须立刻知道,这件事……和叶凌墨有没有关系?沈明澈的跳楼,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