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住校

几天后，书忆州站在班主任林意的办公桌前。办公室窗户明亮，能听到操场上体育课的哨声和隐约的喧哗，与他身后的安静形成对比。

他垂着眼，声音不高，但很清晰：“林老师，我想申请住校。”

林意从作业本上抬起头，有些讶异。她看着眼前这个总是过分安静、似乎总把自己缩在某种无形壳子里的少年。他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些，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却是一种下定了某种决心的平静。

“怎么突然想住校了？家里……”林意的话问到一半，停住了。她想起最近几次晚自习后看到书忆州独自离开的背影，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那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她放缓了声音，“是家里有什么事吗？”

书忆州的睫毛轻微颤动了一下，但没有抬起眼。“没有。”他回答得很快，几乎是条件反射，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沉了些，“只是想……更方便学习。”

这个理由很正当，无可指摘，但林意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话语底下极力掩饰的一丝别的什么。她沉默了几秒，没有追问，只是温和地说：“住校手续需要家长签字同意。”

书忆州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放在桌面上，推向她。纸张边缘有些微卷，似乎被反复摩挲过。

林意打开。是住校申请表，家长签名栏那里，已经签上了一个名字。笔迹有些僵硬，但确实是成年人的字迹。她认得出，那是书忆州母亲的签名。

她抬头看了看书忆州。他依旧垂着眼，视线落在桌面的木质纹理上，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林意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拿起笔，在班主任意见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宿舍楼还有空位，我跟生活老师打声招呼。”她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常，“高二了，住校确实能节省不少时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来找我。”

“谢谢林老师。”书忆州接过签好字的申请表，微微鞠了一躬，动作有些僵硬。然后他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脚步比来时似乎轻快了一点点，但也只是一点点。

放学后，书忆州没有立刻回家。那个“家”现在更像一个空旷的、积满灰尘的仓库。他直接去了宿舍楼。

生活老师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大概已经从林意那里听说了些情况，没有多问，只是递给他一把钥匙：“304，靠窗的下铺。被子褥子都是干净的，缺什么再来找我。”

“谢谢老师。”

304宿舍里暂时只住了他一个人。另外三个床铺空着，床板光秃秃的。他的床铺已经铺好了学校统一的蓝灰色床单和被套，看起来整洁，但也冰冷陌生。

他把书包放在书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房间里太空了，一点声音都被放大。

他拉开书包拉链，最先拿出来的，是那个用软布仔细包好的石膏几何体。他把它放在书桌靠墙的一角，正对着窗户。夕阳的光线斜射进来，给它镀上一层暖色的光边，但那质地依旧是冷硬的。

然后他开始整理少得可怜的行李——几件衣服，几本书，洗漱用品。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一丝不苟，棱角对齐，像某种仪式。

做完这一切，宿舍里彻底安静下来。窗外能听到其他住宿生打闹着去食堂的声音，模糊而遥远。

书忆州在书桌前坐下，面对着那个石膏几何体。冰冷的、绝对的线条，沉默的白色。

这里没有争吵，没有冰冷的沉默，没有令人窒息的烟味，也没有压在玻璃杯下的、字迹潦草的纸条。

只有他自己，和这个不会说话、但也不会伤害他的几何世界。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石膏体冰凉的斜面。

然后，他翻开了一本练习册…………

住校后的第三天傍晚，书忆州正坐在宿舍书桌前，对着那道复杂的物理题凝神。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他和他面前那尊沉默的石膏几何体的影子拉得很长。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门声，紧接着门就被大大咧咧地推开了。

“书忆州！你真住这儿了？”

陆温南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困惑，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宿舍里寂静的气氛。他背着那个鼓鼓囊囊的画袋，一手还抓着半个没吃完的面包，站在门口，瞪大眼睛打量着这间过于整洁也过于空旷的宿舍，最后目光落在唯一有生活痕迹的书桌和那个显眼的石膏体上。

书忆州握着笔的手指一紧，抬起头。逆着光，他能看到陆温南脸上纯粹的、毫不遮掩的疑惑。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

陆温南几步走进来，毫不客气地拖过旁边空床铺的椅子，反着跨坐上去，下巴搁在椅背上，凑近打量书忆州：“为什么啊？你家不是离学校不远吗？骑个车也就十分钟吧？”

他的问题直接而密集，带着他特有的那种不管不顾的劲儿。

书忆州垂下眼，视线落在练习册的公式上，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点了一下：“……方便。”

“方便？”陆温南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话，眉头皱起来，“宿舍哪有家里舒服？而且就你一个人？多冷清啊！”他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另外三个床铺，夸张地打了个寒颤，“要我一个人住这么大间屋子，非得憋出病来不可。”

书忆州没接话，只是沉默地转着手中的笔。

陆温南的注意力很快被书桌上的石膏体吸引了过去。“嘿，它倒是有个固定座位了。”他笑嘻嘻地伸手想去摸，书忆州几乎是下意识地，指尖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拦，但又克制住了。

陆温南的手在碰到石膏前停住了，转而拿起桌上的一块橡皮掂着玩：“到底为啥啊？跟你爸妈吵架了？”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某种伪装。书忆州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他抿紧了唇，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冷硬。

“……没有。”他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不愿多谈的抗拒。

陆温南看着他，脸上的嬉笑慢慢收敛了一些。他虽然大大咧咧，但并不迟钝。他察觉到了书忆州周身那种比平时更甚的、拒绝靠近的低气压。

他沉默了几秒，把橡皮抛回桌上，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轻松了些：“哎，一个人住也挺好，清静，没人管。哪像我，我妈天天唠叨我画具扔得到处都是。”

他站起身，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成吧，不打扰大学霸用功了。我就是听说你搬进来了，过来瞅瞅。”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

书忆州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低着头，侧影被夕阳勾勒得有些单薄，和那个冰冷的石膏模型并排坐着，竟有种奇异的相似感——一样的沉默，一样的棱角分明，一样的……孤独。

陆温南抓了抓头发，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挥了挥手：“走了啊，明天见。”

门被轻轻带上。

宿舍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但方才那短暂的闯入，似乎只留下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余温，搅动了原本凝固的空气。

书忆州盯着练习册，很久都没有翻动一页。他伸出手，指尖再次触碰了一下石膏体冰凉的棱角。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握紧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