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的探视室,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隔着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阿佑看到了那个几乎被他刻进骨子里的身影。
可可。
她瘦了些,穿着一条他从未见过的素色裙子,暖金色的头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简单地束在脑后。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阿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狂跳起来。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几乎让他眩晕。她来了!她终于来了!医生是错的,一切都是错的!可可真实地存在着,就坐在那里!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玻璃前,颤抖的手拿起对讲电话。声音因为激动和长久的沉默而沙哑不堪,带着哭腔:“可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玻璃对面的女人抬起眼,眼神复杂地看向他。那里面有悲伤,有怜悯,有一种阿佑读不懂的、深重的疲惫,唯独没有他熟悉的、那种能融化一切阴霾的光亮。
她没有拿起电话。
阿佑急切地敲了敲玻璃,指着她手边的电话,用口型一遍遍地说:“接电话,可可,接电话。”
女人——现在或许应该称她为林医生——缓缓吸了一口气,终于拿起了听筒。她的声音透过冰冷的线路传来,带着一丝微弱的电流杂音,依然柔软,却失去了糖的甜度,只剩下一种职业性的、刻意维持的平静。
“阿佑先生。”
“先生?”阿佑愣了一下,随即用力摇头,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可可,你怎么了?是我啊,我是阿佑。你生气了吗?生气我这么久才……才等到你来?这里不好进,我知道的,我没怪你……”
他语无伦次,急于证明自己理解她的“苦衷”,生怕这失而复得的梦境再次破裂。
“阿佑先生,”林医生打断了他,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锥,精准地刺入他沸腾的情绪,“我姓林,是一名心理医生。市精神卫生中心的。你之前的主治医师王医生,是我的同事。”
阿佑脸上的肌肉僵硬了。他茫然地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看向某个不存在的人。
“不……你在说什么啊……”他喃喃道,“你是可可。你看,你这里,”他伸出手指,隔空点着她的眉梢,“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痣,我记得的。你最喜欢喝巷口那家店的茉莉奶绿,三分糖。我们养了一只猫,叫平安,它怕打雷,一下雨就往沙发底下钻……这些我都记得!你怎么可能不是可可?!”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绝望的嘶吼,引来了旁边狱警警惕的目光。
林医生的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痛楚。她沉默了几秒,从那个布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透明的证据袋。
里面装着一枚白玉平安扣,用红色的编绳串着。只是那白玉上,沾染了几点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红绳也显得陈旧脏污。
“根据警方的调查报告,”林医生的声音平稳得近乎残忍,她必须这样做,“他们在城郊工厂案发现场附近的一个排水沟里,找到了这个。上面有你的指纹,和……受害者的血迹。”
她顿了顿,目光沉静地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
“王医生在你的治疗记录里提到,你坚信这枚平安扣是一个叫‘可可’的女孩送给你的。但事实上,它是在案发前一周,你在城南的一个古玩地摊上买的。摊主对你的印象很深,因为你看它的眼神非常……专注。”
阿佑死死地盯着那枚平安扣,呼吸变得粗重。记忆的碎片疯狂地攻击着他的大脑——地摊上浑浊的灯光、手里冰凉的触感、工厂里铁锈和血腥的气味、黑暗中他摩挲着玉石寻求一丝虚幻的慰藉……
“不……是你送的……”他眼神涣散,对着电话嘶语,“你说……能保我平安……”
“阿佑先生,”林医生的声音里那丝怜悯终于掩藏不住地流露出来,“你提到的那个巷口,确实经常有人喂猫,但附近的居民都说,从未见过一个暖金色头发、叫可可的年轻女孩。你描述的出租屋,房东证实只有你一个人租住,并且,不允许养宠物。”
她每说一句,阿佑的脸色就灰败一分。他构筑的世界正在他眼前寸寸崩塌,碎成粉末。
“你初中时确实有一位女老师帮助过你,她姓李,几年前已经调去了外地。而你说的邻居阿姨,在你小学毕业时就搬走了。”林医生轻轻将证据袋放回桌面,“‘可可’,是你基于这些模糊的记忆碎片,融合了你对关爱和救赎的所有渴望,创造出来的一个幻象。是你极度孤独和痛苦的心灵,为自己点起的一盏灯。”
阿佑不再反驳了。他低着头,肩膀垮塌下去,像一尊迅速风化的石雕。原来,夕阳下的初遇、递过来的猫粮、加班时的奶茶、周末的菜市场、雨夜里的那句“等你”……所有那些让他觉得重新活过来的瞬间,全都是他一个人自导自演的独角戏。
他所以为的救赎,从一开始,就是深渊的一部分。
漫长的沉默之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清晰地、没有透过“可可”的滤镜,落在玻璃对面那个陌生的女医生脸上。
“所以,”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从来没有人在等我。”
林医生看着他眼中那片彻底死寂的荒芜,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是的。从来没有可可。”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但是,阿佑先生,你需要帮助。真实的爱和关怀,并非完全不存在,但它需要你先正视真实,而不是……”
而不是活在一个用谎言编织的梦里。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
阿佑缓缓地放下了听筒。他没有再看那枚平安扣,也没有再看林医生一眼。他转过身,在狱警的示意下,一步一步地走回那道沉重的铁门。
背影佝偻,仿佛所有的重量,连同那个名为“可可”的幻梦的重量,一起压在了他的脊梁上。
回到牢房,他依旧坐在窗边。外面天空湛蓝,偶尔有飞鸟掠过,自由得刺眼。
他再也没有对着空气喊过“可可”。
只是有时,在同监舍犯人熟睡的深夜里,他会睁开眼,静静地望着从窗口投下的、那片冰冷的月光。
那月光,看起来很像某个夕阳的傍晚,落在女孩发梢上的暖金色。
只是,再也不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