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青草味儿卷进球场,林予安站在场边,攥着画像的手心沁出细汗。沈野重新描过的轮廓格外清晰,连他当初不小心划破的痕迹都补得严丝合缝。背面那句“今天,你也赢了”像块发烫的小石子,贴在胸口,烘得他呼吸发紧。
他原以为沈野只是随口一提,没成想自己真的站在了这片球场上,连抬手都变得小心翼翼。
篮球砸地的声响从场中传来,节奏轻快得像敲在心上。林予安抬眼,见沈野靠在铁丝网边,手里捏着个旧篮球,在掌心里轻巧地转着圈。
“倒真敢来。”沈野抬眼,嘴角勾着笑,语气里藏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
林予安喉结滚了滚,没接话。他低头瞥了眼脚尖,又望向球场尽头——夕阳把篮板镀成金红色,风掠过球网,漾开细碎的“簌簌”声。
“你到底怕什么?”沈野忽然问。
林予安一怔,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栏杆,发出“哐啷”一声响。沈野挑着眉,眼神里藏着他读不懂的意味。
“我没什么好怕的。”林予安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股不服输的倔劲儿。
沈野嗤笑一声,把球往他方向轻轻一抛。球不重,却来得猝不及防,林予安没躲开,被砸中肩膀。他踉跄着扶住栏杆,抬头时,正撞进沈野直视过来的目光。
“那怎么不敢踏进球场一步?”沈野追问。
林予安抿紧下唇,没应声。他没法否认——刚才确实迟疑过,甚至想转身溜走。可最终还是来了,就像过去三年里,无数次偷偷站在场边看沈野打球那样,明知道该躲开,脚却不听使唤。
沈野低头捡起球,拍了两下,忽然开口:“你写的那些,以为我没看见?”
林予安心跳漏了一拍。
“我迟到、打球、喝水……连我笑一下你都记着?”沈野的声音沉了些,像在跟自己嘀咕,“到底想做什么?”
林予安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半天才挤出道:“我只是……喜欢画画。”
沈野冷笑,眼神陡然锐利:“喜欢画画?那怎么从不画别人?”
林予安一时语塞。他当然画过别人——课堂速写、风景写生、临摹照片都有过,可那些画里没有谁像沈野这样,被他反复描摹,每一笔都裹着藏不住的在意。
沈野忽然把球抛给他:“投一个试试。”
林予安愣了愣,接住球的指尖泛着颤。他本就不擅长打球,此刻更慌了手脚,试着运了两下,脚步乱得像踩在棉花上。
“你不止想看着我。”沈野忽然伸手拦住他,手掌压在他手腕上,声音低哑。
林予安心头猛地一震,整个人僵在原地。手指还悬在篮板边缘,阳光透过金属网,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什么意思?”林予安声音发紧,眼眶悄悄泛红。
沈野没松手,反而把他的手按得更实,指尖几乎贴着冰凉的篮板。温热的呼吸扫过耳畔,他听见沈野说:“你一直在等什么?”
林予安喉咙发哽,嘴唇动了动,只挤出一句:“我没有……”
“你有。”沈野打断他,语气笃定得像早就看穿了一切。
风忽然大了些,掀动林予安的衣角,也搅乱了他的心跳。他不知道沈野是真的懂了,还是在试探,却清楚地知道——不能再躲下去了。
沈野缓缓松开手,指腹从他手背滑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触感。他后退一步,拿起球走向场地中央,丢出一句:“下次,我们一起打。”
林予安站在原地,看着沈野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他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却没觉得疼。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沈野或许什么都懂,只是没说破;或许,他也在等自己迈出那一步。
天色渐暗,球场边的路灯亮了起来。林予安慢慢走到场边,指尖轻轻碰了碰篮板——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回神,恍惚间想起小时候看沈野打球的模样:那时他总站在最远的地方,看着沈野跃起、投篮、得分。
如今,他终于也碰到了这片篮板。
“下次……我们一起打。”他低声重复着,嘴角悄悄扬起。风裹着青草香和淡淡的汗味掠过脸颊,这一刻忽然觉得,青春里的遗憾,未必会是永远的错过。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脚边打着旋儿。林予安低头看着手,刚才被触碰的地方还留着余温。篮球砸地的声音再次响起,节奏比之前快了些。
“再不走,就留下。”沈野的声音传来。
林予安抬头,见沈野站在罚球线外,手里转着球,目光却锁在他身上。
“我……”他刚想开口,就被沈野打断。
“不是喜欢画画吗?现在就能画。”沈野把球往地上一拍,清脆的声响散开,“画我现在的样子。”
林予安怔住。那些偷偷画下的沈野,都是藏在笔记本最底层的秘密,连自己都不敢轻易承认。
沈野看着他发怔的模样,忽然走近,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个篮球的距离。
“怕什么?怕我看出来,还是怕自己承认?”沈野的声音压得很低。
林予安猛地抬头,撞进沈野的目光里——那双眼睛没有平时打球的锋利,也没有刚才的咄咄逼人,反而藏着点说不清的软意。他往后退了退,忘了身后就是栏杆,后背结结实实撞上去,闷响一声。
沈野伸手扶了他一把,掌心贴在肩膀上,温热的触感透过校服渗进来。
“别总躲。”沈野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我都看见了。”
林予安心跳漏了一拍。
“你画我迟到、打球、喝水……连我靠栏杆系鞋带都画了。”沈野顿了顿,嘴角勾着笑,“还有那句‘今天,你也赢了’。”
林予安瞳孔微缩。他以为沈野只是粘好了画像,没料到连背面的字都看在眼里。
沈野收回手,低头看了眼掌心,像是在回想什么。再抬头时,语气忽然认真:“你是不是……从来没打算让我知道这些?”
林予安没说话。
“怕我知道,又怕我不知道。对不对?”沈野的声音里没了笑意,只剩直白的追问。
林予安抿紧下唇,指甲掐进掌心。远处传来放学的铃声,风吹得柳树条轻轻晃。
“那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沈野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空气像凝固了似的。林予安想说“只是想看你打球”,话到嘴边却成了:“我没有想要什么。”
沈野看着他,忽然笑了:“你在说谎。”
林予安瞳孔一颤。
沈野慢慢走近一步,压低声音:“你想让我看你一眼,想让我记得你,想让我……不只是球场上那个沈野。”
说完,他不等林予安回应,转身走向场地中央,把球抛过去:“投一个。”
林予安下意识接住球,指尖泛着凉。
沈野站在三分线外,目光锁定他:“投进了,我告诉你件事。”
“什么事?”林予安问。
沈野笑了笑,语气软了些:“关于你画的那些,我其实……早就知道了。”
林予安心头猛地一震。
“从一开始就知道。”沈野补充道,话里像藏着某种跨越时光的信号。
风吹乱了他的刘海,也搅得心跳失序。沈野看着他,缓缓开口:“现在,该你了。”
林予安低头看着手里的球,指尖仍有些发紧。他懂沈野的意思——要迈出那步的不是投篮,是他自己。
深吸一口气,他慢慢抬起手。篮球划出一道弧线,穿过篮筐,落入网中。
“唰——”清脆的声响在球场上空回荡。
沈野看着他,嘴角缓缓扬起:“我说过,下次我们一起打。”
林予安望着篮筐,心跳如擂鼓。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美术教室的百叶窗把夕阳切成细碎的金线,斜斜洒在画纸上。林予安坐在窗边,指尖反复摩挲着沈野修复好的画像——那道划痕虽已看不真切,可藏在心底的话,压了三年仍没淡去。背面那句“今天,你也赢了”,像根细刺,轻轻扎着胸口。
掌心还留着球场上的余温,那天的画面不断闪回:沈野站在三分线外的认真模样,说“我一直都知道”时轻得怕惊扰什么的语气。林予安咬住下唇,眼眶有点发热。
铅笔尖在纸上不自觉游走,又开始描摹沈野的侧脸。阳光落在画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下午,也是在这个位置偷偷画沈野打球,却被风掀开画本,暴露了所有心事。
门轴“吱呀”一声响,惊得他手一抖,铅笔尖“啪”地折断。抬头时,见沈野倚在门口,逆着光,只能看清嘴角扬起的笑。
“又在偷偷画我?”沈野的声音裹着笑意,脚步慢慢靠近。
林予安慌乱地把画像塞进素描本,动作太急,撞翻了铅笔盒,几支铅笔滚落在地。
沈野弯腰捡起一支,在桌上敲了两下,目光落在他脸上:“紧张什么?”
林予安没说话,低头去捡铅笔,却被沈野伸手撑在桌沿,挡住了去路。
“你画我,是因为心跳和我一样快吧?”沈野低声说,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林予安心头一震,手指停在半空。
沈野绕到他身后,俯身靠近,鼻息拂过耳畔:“还是说……你只是想让我知道,你一直在看着我?”
林予安猛地起身,撞到身后的画架,几幅旧画哗啦啦滑落在地。蹲下身去捡时,才发现那些散落的画纸上,全是不同角度的沈野——打球的、看书的、靠栏杆发呆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吼道,声音里带着颤。
沈野没立刻回答,弯腰捡起一张画像,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面:“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开口吗?我来了。”
林予安瞳孔微缩,睫毛颤动着,在眼睑投下细密的阴影。
“你说什么?”他声音发紧,喉咙像被堵住。
沈野翻开素描本第一页,抽出一张泛黄的纸:“那年你说要转学,我在你课桌里找到的。”
林予安怔住了。那是高中时偷偷记的琐事:沈野迟到的次数、打球前习惯拍几下球、喝水时用右手托瓶底、赢球后会笑一下……最后一页的字迹已有些模糊,他却记得,写下那句话时,不小心滴上的眼泪。
“你以为我不懂你为什么总坐窗边?”沈野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你总觉得我没看见,其实我每次都故意往你那边挪座位。”
林予安喉咙发哽,嘴唇动了动,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野忽然逼近一步,林予安被迫退到窗边,后背贴着冰凉的玻璃。百叶窗的阴影将两人分割开,光影交错间,沈野伸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他。
“你总把事藏在心里。”沈野说,“可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主动开口。”
林予安眼眶红了,声音带着破碎的颤:“三年……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我……”
话没说完,他咬住下唇,把眼泪逼了回去。
沈野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温柔的心疼。他接过林予安手中的画像,翻到背面,指着那句熟悉的“今天,你也赢了”。
“你写这句话的心思,以为我真不懂?”沈野低声说,“每次画完我,你都会写下它,像在跟我悄悄说‘你看,我又赢了’。”
林予安愣住了。
“是不是觉得,我不回应,你就永远赢不了?”沈野顿了顿,声音软下来,“可你错了。”
林予安抬头看他,眼里的泪终于没忍住,顺着脸颊滑落。他想抬手擦掉,却被沈野先一步捏住手腕——对方的掌心温热,带着熟悉的、让他安心的力量。
“错在你以为只有你在等。”沈野的拇指轻轻蹭过他手腕内侧,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你写‘今天,他也赢了’的时候,我在操场角落看见你藏画本;你坐靠窗位置偷偷画我,我故意把矿泉水瓶往你桌边挪半寸;你说要转学那天,我在你课桌里找到那页记录,翻来覆去看了一整晚。”
林予安的呼吸猛地顿住,眼泪掉得更凶了。那些他以为无人知晓的瞬间,原来都被沈野悄悄收着,像他藏画本一样,藏了三年。
“我怕你只是一时兴起,怕你画的是‘球场上的沈野’,不是‘想和你说话的沈野’。”沈野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所以我等你先开口,等你说你画的不只是速写,是……”
“是我喜欢你。”林予安突然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
沈野愣住了,指尖的力道松了些。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铅笔盒里滚落在地的铅笔还没捡,画架上的旧画还斜斜地靠在墙边,可这一刻,整个美术教室都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
过了几秒,沈野忽然笑了,眼角眉梢都染着软下来的温柔。他伸手擦掉林予安脸上的泪,指腹蹭过泛红的眼角:“早说啊,我等这句话,等了比三年还久。”
林予安抿了抿下唇,却忍不住也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嘴角却扬了起来。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忽然想起球场上沈野按在他手腕上的温度,想起画像背面那句“今天,你也赢了”——原来从不是他一个人在“赢”,是他们隔着三年的时光,互相等了一场双向的奔赴。
沈野弯腰捡起地上的素描本,翻开那页修复好的画像,指尖落在“今天,你也赢了”那行字上,又添了一笔,变成“今天,我们都赢了”。
“下次画画,不用躲了。”他把素描本递还给林予安,顺手拿起一支没断的铅笔,塞到他手里,“想画什么,我摆姿势给你画。”
林予安握着铅笔,指尖不再发颤。窗外的夕阳还没完全落下,金色的光透过百叶窗缝隙,落在画纸上,也落在两人相视而笑的脸上。他低头在空白页上轻轻画了一笔,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里,混进了沈野低低的笑声——那是他藏了三年的心事,终于能光明正大画进画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