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州不渡

雨后的清新没持续几天，巷子又变回了老样子，潮湿、黏腻，带着隔夜的酒气和廉价香水的味道。我依旧靠在柜台后，只是指尖的烟换得更勤。

他是某个傍晚来的，没有预兆。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停在巷口，与这里的破败格格不入。他下车，西装革履，皮鞋锃亮，踩过积水的地面，却像走在铺着红毯的殿堂。

门铃轻响，他走进来，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没有打量，没有评估，只是一种……确认。

妈妈桑的眼睛立刻亮了，扭着腰肢迎上去，声音甜得发腻。

他没多言语，从钱夹里抽出厚厚一沓钞票，放在玻璃柜台上。“清静一会儿。”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妈妈桑连声应着，攥着钱，使眼色让姐妹们安静。场子瞬间变得诡异起来，只有老旧音响还在不知趣地哼着调子。

他走向我，步伐沉稳。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只是指了指角落里还算干净的沙发。

“能陪我坐坐吗？”他问，语气礼貌得像是邀请参加一场茶会。

我点头，引他过去。他坐下，双腿交叠，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细细地看着，像在鉴赏一件瓷器上的釉色。

“读点什么吧。”他说，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本线装书，深蓝色的封皮，四个字：《诗经》。

我愣住，接过书。书页泛黄，带着墨香和一点点旧纸特有的霉味。我翻开，手指甚至有些无措。我认字，是小时候隔壁的老先生教的，他死之前，总念叨着“关关雎鸠”。

我清了清嗓子，开始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就那样听着，靠在沙发上，偶尔闭上眼睛，手指在膝盖上轻轻叩着节拍。他一周来了六天，每次都是两千块，放在柜台，然后雷打不动地听我读《诗经》。有时是雅，有时是颂，他从不点具体篇目，我读到哪便是哪。

姐妹们得了他的彩钱，一开始窃喜，后来渐渐变得疑惑，甚至有些敬畏。她们偷偷议论，说这位先生怕是有什么怪癖。妈妈桑则只管数钱，看我的眼神复杂难明。

他舍不得碰我。连手指尖都没碰过一下。

有时读得久了，他会让我停下，问问我某个字的读音，某句诗的意思。我说我的理解，他听着，偶尔点头，偶尔补充一两句，目光悠远，像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

也是在这个时候，陈阳会来。

那个黑皮的体育生，总是挑着这位先生可能在的时间，抱着篮球，一身汗味地冲进来。看到沙发上的我们，他会猛地刹住脚步，眼神暗下去，然后默不作声地走到柜台最远的角落，坐下，等着。

他不吵不闹，就那样看着。目光灼灼，像守着领地的小兽，明明闯进来的是他。

先生自然也察觉了，但他从不询问，也不驱赶。有时我读诗的声音会因那目光而微微停顿，先生也只是淡淡抬眼，然后示意我继续。

多么可笑。一个用钱买下时间却只听读书，一个揣着滚烫的心意却只能旁观。

而我夹在中间，穿着不合身的绸缎，读着几千年前的诗句，感觉自己被割裂成两半。一半在“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河水里漂浮，一半仍深陷在这泥泞巷子最深的污浊之中。

他们似乎都把我当成了什么需要小心翼翼对待的易碎品。

可我早就碎了。在很久以前，就不干净了。

先生听完今天的最后一首，合上书，优雅地起身。“明天见。”他说，像对一位老友。然后转身离开，经过柜台时，对角落里的陈阳微微颔首，姿态从容。

陈阳立刻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他胸膛起伏，带着剧烈的运动后的气息，混合着一种无力的愤怒。

“他……”他想问什么，却又哽住。

我抬手，替他擦掉额角的一点汗渍。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很大，捏得我生疼。但他很快又像被烫到一样松开，看着我手腕上浅浅的红痕，眼圈蓦地红了。

“我没用。”他哑声说，声音里带着哽咽，“一百块什么都做不了。”

他说完，转身就跑掉了，背影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我站在原地，手腕上还残留着他滚烫的体温和那一瞬间的力度。

妈妈桑扭过来，哼了一声：“两个怪胎！一个给钱不要人，一个要人给不起钱！你也是个小怪胎！”

我没理会，走到窗边。窗外没有彩虹，只有这个城市永恒不变的、灰蒙蒙的雾霭，混着巷子里升腾起来的烟火浊气，沉重地压下来。

我摸了摸口袋，烟盒已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