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粉笔灰在午后的阳光中缓慢飞舞,像一场无声的雪。十七岁的林屿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还残留着炭笔的灰黑。他的目光越过讲台上唾沫横飞的政治老师,飘向窗外——梧桐树叶的脉络、云层的明暗交界、远处工地上工人弯腰的弧度,都是他想象中未完成的线条。
突然,一根粉笔精准地砸在他的额角。
“交出来。”政治老师王志勇站在他面前,皱纹深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本厚厚的素描本被从抽屉里抽出来时,封面上还沾着林屿手心的汗渍。王志勇随意翻了几页,目光在一幅未完成的肖像上停留片刻——那是林南偷偷画的、隔壁班女孩的侧脸,铅笔细细勾勒出她微翘的睫毛和鼻尖的弧度。
“放学来我办公室。”王志勇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现在,专心听讲。”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而沉重。夕阳透过玻璃窗,将满屋飞扬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这是什么?”王志勇指着素描本里一幅工人们扛着钢筋的速写。
“……写生练习。”
“这个呢?”手指重重戳在另一页——几个模糊的身影围坐在机床旁休息。
“厂里的张师傅和李伯……”
“还有这个!”王志勇的声音陡然拔高,指尖几乎要戳破纸面。那页画着空旷的田野,一根歪斜的电线杆孤零零立着,天空被铅笔涂得异常阴沉,只有远处一个小点,像是一只飞鸟,又像一个模糊的人形。
林屿的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你觉得这些是‘艺术’?”王志勇冷笑一声,将素描本“啪”地合上,锁进右手边的抽屉,“林屿,你的心思应该放在哪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让你考上大学吗?能当饭吃吗?”
林屿盯着那把锁,喉咙发紧。那本子里,不只有练习,还有他攒钱买的昂贵水彩纸画的第一张风景,有他听了工人故事后忍不住画下的场景,有他无数个夜晚对着一盏小灯勾勒的梦想。
“你父亲在厂里辛苦一辈子,是为了让你画这些没用的?”王志勇的语气放缓了些,却带着更沉重的压力,“下个月就预考了,收收心。画这些,将来能成齐白石还是徐悲鸿?”
锁芯扣上的声音很轻,却在林屿耳边无限放大。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灰黑的指尖。那颜色,和父亲从工厂下班回来时指甲缝里的颜色,一模一样。
晚饭时分,家里的气氛比往常更沉默。父亲林建国闷头喝着稀饭,忽然开口:“王老师今天找我谈过了。”
林屿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
“他说你成绩滑坡得厉害,就是因为一天到晚画那些画。”父亲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但握着碗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那本子,没收了也好。”
母亲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没说话。
“考上大学,端上铁饭碗,才是正路。”父亲放下碗,“别学那些没用的,虚头巴脑,当不了饭吃。”
林屿盯着碗里的稀饭,米粒模糊成一片。他想说,那不是没用的东西。他想说,有人可以靠画画生活,有人能画一辈子。他想说,那是他唯一知道如何呼吸的方式。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那些话,像被锁进抽屉的素描本,也被一把无形的锁,卡在了喉咙深处。
深夜,林屿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月光透过窗户,在地面投下惨白的一片。他悄悄起身,从床底拖出一个铁皮盒子,里面是藏起来的最后几张画纸和一支短得可怜的铅笔。
他趴在冰冷的地板上,就着月光,开始疯狂地画。
没有参照,没有模特。他画的是记忆里的素描本,每一页的轮廓,每一根线条的走向。他画王志勇锁上抽屉时那只手的阴影,画父亲说话时沉默的嘴角,画自己胸腔里那颗被压得喘不过气、却仍在跳动的心脏。
铅笔摩擦纸面的沙沙声,是黑夜里唯一的反抗。
他画了一扇窗,窗外没有梧桐,没有工厂,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灰色的海。一只鸟,正试图冲出画面。
笔尖突然折断。
寂静中,十七岁的林屿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紧紧攥住了那截断掉的铅笔头。手指生疼,像握着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