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正用细砂纸打磨一架1950年代的樱桃木乐谱架,木刺顺着砂纸纹路蜷成细小的卷,落在铺着墨绿色绒布的工作台上。台灯光线刚好罩住架身上那道浅痕,你指尖摸过去,能触到当年主人刻下的、半褪的小小音符——这是今天收的旧物,委托人说想送给学琴的女儿,却没说这架子藏着另一段时光。
店门风铃响得脆生生,是你去年在跳蚤市场淘的贝壳铃,风一吹就带着海的潮气。抬头时,逆光里立着个穿浅灰色针织衫的男人,手里捧着个裹着米白色棉布的东西,指节抵着布面,似乎怕碰坏里面的物件。
“请问,能修这个吗?”他的声音比初秋的风软些,落在满是旧物的店里,像羽毛擦过老木头。你放下砂纸,才看清他的脸:眉骨线条干净,浅褐色眼眸里盛着点不确定,眼尾那颗淡痣在光下若隐若现,笑起来该有个梨涡——但此刻他没笑,嘴唇抿成浅弧,像在紧张手里的东西。
你指了指对面的藤椅:“先放下看看。”
棉布掀开时带着淡淡的樟脑味,露出来的还是架樱桃木乐谱架,比你手里的旧些,架杆处有明显的磕碰痕迹,最底下的横撑还松了颗螺丝。你指尖刚碰到架身,突然顿住——靠近顶端的地方,刻着个和你手里那架几乎一样的音符,只是旁边多了道歪歪扭扭的短线,像没画完的星星。
“什么时候坏的?”你拿过螺丝刀,轻轻拧了拧松脱的螺丝。
“大概……九年了?”男人的声音飘了飘,目光落在你工作台角落的旧照片上——那是你十岁时拍的,扎着低马尾,站在老式钢琴前,手里攥着的乐谱架,顶端正好有个带短线的音符。“我问了三家修复店,都说这种老款零件不好找。”
你没接话,从抽屉里翻出备用螺丝——是之前修同类乐谱架时攒的,没想到刚好能用。指尖拧螺丝的瞬间,记忆突然涌上来:当年这架乐谱架是外婆送的,你学琴时总把它带在身边,后来搬家那天,你抱着它在巷口等外婆,转头的功夫就不见了,哭了半宿也没找着。原来,是被他捡走了?
“一周能修好,”你抬头时撞进他的目光,他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了片浅影,“横撑要加固,再补下漆,尽量还原原来的样子。”
“麻烦你了。”他递来名片,指尖蹭过你刚用过的砂纸,带着点薄茧。名片上印着“李帝努 建筑设计师”,右下角画着个简化的乐谱架图案,和你记忆里那个男孩书包上的挂饰,一模一样。
之后的日子,李帝努总来店里。有时是傍晚,背着黑色双肩包,手里拎着个纸袋,里面装着刚出炉的蔓越莓饼干——“公司楼下的面包店,想着你修东西可能顾不上吃饭”;有时是周末,撑着把浅灰色的伞,进门先把伞靠在门边的旧陶罐里,不让雨水滴在地板上。
他不常打扰你,就坐在藤椅上看你修东西。看你给旧怀表换表芯,看你给陶瓷茶杯补釉,看你把缠成一团的铜丝慢慢理成线圈。有次你修到走神,砂纸差点蹭到手,他突然出声:“小心。”
你抬头时,他正拿着块软布,擦你工作台上落的木屑。“你以前,是不是住在银杏里?”他声音很轻,像怕惊飞停在窗边的麻雀。
你捏着砂纸的手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我小时候也住那儿,”他指了指你桌上的旧照片,“这架钢琴,我记得在巷尾的老屋里见过。有次看到个小女孩,蹲在巷口哭,说乐谱架丢了,怕外婆担心。”
你突然笑了,眼眶有点热。原来当年那个蹲在你旁边,帮你一起找乐谱架的男孩,就是他。那时候他比你高小半个头,穿白色的校服,书包上挂着个乐谱架挂饰,说“别慌,我帮你找”,结果找了一晚上也没找到——原来,是被他捡走了,还小心存了这么多年。
“修复的时候,在横撑里发现了这个。”第七天,你把修好的乐谱架递给他,同时拿出张叠得整齐的纸条。纸条泛黄,上面是用彩色铅笔写的字:“捡到这个乐谱架的人,要是会弹琴,能不能弹首《小星星》呀?”
李帝努展开纸条时,指尖有点抖。“原来你那时候就写了这个,”他声音里带着笑,梨涡陷得很深,“我当年捡到的时候,还对着纸条练了好久《小星星》,想着万一遇见你,能弹给你听。”
你没说话,转身从里间抱出另一架乐谱架——就是你之前在修的那架,顶端的音符旁,你补画了道短线,和他带来的那架正好成对。“这架是我收的旧物,现在……送给你。”
他愣了愣,随即接过两架乐谱架,轻轻并在一起。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两架乐谱架上,刻着的音符和短线连在一起,像颗完整的星星。“其实,我最近在做一个老建筑改造项目,”他突然说,眼里闪着光,“就在银杏里,把巷尾的老屋子改成了小型音乐厅,里面有架旧钢琴,正好缺两个乐谱架。”
“明天,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他看着你,语气里带着期待,“我还没弹过《小星星》给你听呢。”
你点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两架乐谱架,像捧着两份失而复得的时光。风铃又响了,贝壳碰撞的声音,和当年银杏里的蝉鸣,渐渐重合在一起。
第二天去银杏里时,老屋子已经改得很温馨。李帝努把两架乐谱架放在钢琴旁,打开琴盖,指尖落在琴键上。《小星星》的旋律慢慢飘出来,简单又温暖,像小时候你趴在钢琴上听外婆弹琴的样子,也像当年他蹲在巷口,陪你找乐谱架时的月光。
“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他弹完最后一个音符,转头看你,“当年捡到乐谱架后,我每天都去巷口等,想还给你,可后来你们家搬得太急,我没来得及说再见。”
你靠在钢琴上,看着他眼里的光:“现在再见,也不晚啊。”
夕阳透过音乐厅的窗户,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两架并排的乐谱架上。你想起小时候,两个小小的身影在银杏里找乐谱架;想起这些年,你守着这家旧物修复店,等着某个熟悉的人;想起今天,李帝努坐在钢琴前,为你弹起当年没来得及弹的《小星星》。
原来有些旧物,不只是用来修复的,更是用来连接时光的;原来有些人,兜兜转转,还是会在对的地方重逢。就像这两架乐谱架,分开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能并在一起,撑起同一段旋律;就像你和李帝努,错过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能在满是乐音的时光里,重新遇见。
离开时,李帝努牵着你的手,走过银杏里的石板路。巷口的银杏叶正黄,落在两人脚边。他说:“以后,我们可以一起收集旧乐谱架,修好了放在音乐厅里,让更多人听到它们背后的故事。”
你笑着点头,握紧了他的手。风里带着银杏和钢琴的味道,像你守了这么多年的时光,终于有了温柔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