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角落

夜幕深沉，国家队训练馆内，只剩下几盏幽暗的应急灯和球台上方几束孤零零的射灯，将偌大的空间笼罩在一片清冷的寂静中。空气中，除了弥漫不散的汗水和木地板的味道，还有一种无声的压抑，仿佛连最细微的声响都会被这片沉重吞噬。

时针已指向深夜十一点，队员们早已回宿舍休息，只有两道身影仍在球台前挥汗如雨。刘指导的“惩罚性”加练还在继续，只是此刻，没有了白天的怒吼和指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彻底的沉默。

“砰……砰……”

白色小球在球台两端来回穿梭，每一次击打都带着清晰的回音，在这空旷的训练馆内显得格外刺耳。王楚钦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住，紧紧贴在太阳穴上，呼吸粗重而急促。他每一次挥拍都带着一股狠劲，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烦躁和不甘都倾泻在这小小的乒乓球上。他知道自己今天白天表现糟糕，被刘指导骂得狗血淋头，还被队友看笑话，这让他感到无比屈辱。可更让他无法释怀的，是孙颖莎那句冰冷的“彼此彼此”，以及她始终波澜不惊的表情。

她就真的一点情绪都没有吗？他想。难道她对输球，对被骂，都无所谓吗？

他偷眼瞥向球台对面的孙颖莎。她依旧是那副冷静到近乎麻木的样子，每一次接发、每一次回球都精准得像一台机器。她的动作流畅而稳定，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汗水只是沿着她精致的下颌线，悄无声息地滑落，仿佛连流汗都是一种克制。

他们之间，除了球网，还隔着一道无形的冰墙。没有交流，没有眼神接触，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刻意保持着距离。混双本应是两人心有灵犀的舞蹈，此刻却像一场僵硬而别扭的独角戏，各自为战，互不相让。

又一记大力扣杀，王楚钦将球狠狠砸向孙颖莎的底线。她侧身，反手快带，球带着强烈的侧旋，擦网而过，落在了王楚钦来不及回防的空当。

“11:9。”

陪练教练的声音响起，宣告这一局的结束。

王楚钦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输了。在加练中，他仍然没能赢过孙颖莎。这让他感到更加恼火，却也无可奈何。她的防守滴水不漏，反击又刁钻凌厉，让他有力使不出。

“休息十分钟。”陪练教练看了看时间，对两人说道。

孙颖莎放下球拍，拿起毛巾，走向场边的饮水机。王楚钦也走到另一侧，拧开水瓶，大口灌下。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却无法浇灭他心头的无名火。他烦躁地用毛巾擦了擦脸，决定再待一会儿，等孙颖莎走了他再回宿舍，免得又在走廊上碰见，徒增尴尬。

他坐在长椅上，低头看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新闻，耳朵却不自觉地捕捉着训练馆内的动静。孙颖莎似乎还在，没有离开。

几分钟后，他听到细微的摩擦声，像是什么东西在地面上拖动。他好奇地抬起头，目光循声望去。

在训练馆最角落，一排堆放着备用挡板和废弃器材的阴影里，孙颖莎正背对着他，半蹲在地上。她的身影被挡板遮挡了大半，只露出清瘦的肩膀和微微弓起的背部。

王楚钦心里一动，下意识地想要收回目光，却鬼使神差地被吸引住了。他看到孙颖莎的左手腕上，赫然绑着一个冰袋。她微微低着头，另一只手轻轻按压着冰袋，动作轻柔得几乎带着一丝怜惜。

她的脸颊侧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平日里那双清澈而坚韧的眼睛，此刻正微微垂着，眼睫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然而，王楚钦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在那一瞬间，她眉宇间一闪而逝的、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脆弱。

那是一种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表情。

在他的印象里，孙颖莎永远是那个赛场上冷静沉着、杀伐果断的“小魔王”，是那个训练时一丝不苟、从不喊累的“铁人”。她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坚硬而不可摧。可现在，那块石头似乎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从中透出了一丝隐忍的痛苦。

旧伤复发？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猛地击中王楚钦。他知道孙颖莎早年受过伤，手腕和肩部都有旧疾，这在队里并不是秘密。但他从未将这些和她联系起来，因为她从不提及，也从不表现出任何异样。她总是那么平静，平静得让人忽略了她也是一个会受伤、会疼痛的人。

他突然想起白天训练时，她有几次反手快撕的动作似乎有些僵硬，还有一两次无谓的失误，他当时只觉得是她状态不好，还暗自嘲讽她“也不过如此”。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细微的异常，或许并非偶然。

一股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王楚钦的心头。有惊讶，有疑惑，甚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他之前所有的怒火和不甘，在这一刻，仿佛被一盆冰水浇灭了大半。他看着她那单薄的背影，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冰敷着手腕的动作，心中的烦躁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那是一种隐约的、陌生的心疼。

他想走过去，问她一句“你怎么了”，或者“没事吧”。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能说什么？他们的关系僵硬到连最基本的沟通都成了奢望，更何况是这种带着关切的问候。以她的性格，恐怕只会冷冷地回一句“与你无关”，然后将那道裂缝重新掩盖起来。

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在窥探她的脆弱。

王楚钦默默地站起身，悄无声息地朝着训练馆后门走去。他的脚步放得很轻，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惊动了角落里的她。走出训练馆，他才感觉胸口那股压抑感稍稍缓解。

夜风微凉，吹散了他脸上的热意，却吹不散心头的思绪。孙颖莎那张苍白而脆弱的侧脸，在她手腕上绑着的冰袋，像一帧定格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播放。

他来到了宿舍楼下的自动贩卖机前，掏出手机扫码。平时他总是买可乐或者运动饮料，但此刻，他却鬼使神差地按下了热牛奶的按钮。

“叮”一声轻响，一盒热牛奶缓缓滑落。

他握着温热的纸盒，在原地站了几秒，犹豫再三。最终，他还是转身，又朝着训练馆的方向走去。

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门外停下。透过门缝，他看到孙颖莎已经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她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样子，仿佛刚才的脆弱只是他眼花的错觉。

王楚钦深吸一口气，推开一道小小的门缝，侧身溜了进去。他快速走到孙颖莎刚才冰敷的角落，将那盒温热的牛奶轻轻放在她放置球拍的挡板边缘，然后，在孙颖莎即将走出训练馆大门的前一秒，他几乎是逃一般地，从另一扇侧门离开了。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发现那盒牛奶，也不知道她发现了会作何感想。他只是觉得，在这样的深夜，在那样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或许她会需要一点温暖。

王楚钦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却久久无法入睡。窗外，月光如水，洒在窗台上。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不是白天刘指导的怒吼，也不是自己糟糕的表现，而是孙颖莎那张带着一丝脆弱的侧脸，以及那只绑着冰袋的，清瘦的手腕。

他不知道，这小小的举动，能否在她冰冷的世界里，荡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