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三十五年的春天,梨花又开满了姑苏城。
六十四岁的苏落儿坐在老宅院中,望着那株三百年的梨花树出神。花瓣如雪纷飞,落在她霜白的发间,也落在膝头摊开的医书上。
“祖母又在发呆了。”十岁的小孙女凌薇踮着脚,为她拂去发上落花,“祖父说您年轻时最爱这样。”
苏落儿微微一笑,眼角皱纹舒展开来:“是啊,六十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梨花树下...”
她没有说下去。那些前尘往事,如今说来都像是别人的故事了。
凌绝退位已十年,将皇位传予女儿念安后,便带着她回到江南隐居。朝政在念安治理下海晏河清,朝臣们早已接受这位女帝,甚至私下称她“莲华女帝”——因她眉间那颗与母亲一模一样的朱砂痣。
“祖母,”小孙女好奇地问,“您腕上这个印记,为什么有时会发光呀?”
苏落儿轻抚腕间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莲华纹:“因为它还记得一些事情。”
尽管失去神力,但每逢月圆之夜,印记仍会泛起微光。凌绝总在那时握紧她的手,仿佛怕她随风而去。
黄昏时分,凌绝从书院归来。虽年过花甲,身姿依旧挺拔。他手中捧着新采的莲蓬,一如六十年前初遇时。
“落儿你看,”他剥出最嫩的一粒递到她唇边,“和当年一样甜。”
她含笑咽下,忽然咳嗽起来。近来她总觉气短,医者自知,这是大限将至的征兆。
凌绝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神黯了黯,却什么也没说。是夜,苏落儿做了个梦。
梦见三百年前的终南山,莲华仙子跪在三生石前。这一次,她看清了石上的铭文:
“以三生换一世,以仙骨换白头。
缘尽之日,落花成冢。”
她惊醒时,月光正照在腕间发光的印记上。凌绝沉睡在身边,眉头微蹙,仿佛也在梦中挣扎。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三日后,终南山传来急讯:凌远法师圆寂了。
这位镇守封印多年的四皇子,最终坐化在封印阵眼处,面容安详如眠。
凌绝执意要亲自前往。临行前,他为苏落儿簪上那支木兰玉簪:“等我回来,带你去西湖看荷花。”
她笑着点头,目送马车远去,然后轻声对孙女说:“薇儿,去请陛下回来。”
女帝凌念安连夜赶回,见到母亲时惊住了。苏落儿一夜白发如雪,却神情平静。
“母亲,您...”
“时候到了。”苏落儿微笑,“你父亲可好?”
“父皇在终南山突发急症,墨离爷爷正在救治...”念安哽咽,“但他说要回来见您。”
苏落儿摇头:“来不及了。”
她取出一个锦盒,里面是那半块三生佩:“把这个交给你父亲。告诉他...”
话未说完,猛地咳嗽起来,帕上染了嫣红。
“母亲!”
苏落儿却望着窗外纷落的梨花,眼神渐渐恍惚:“你看,落花像不像那年...”
她看见十六岁的自己捧着莲蓬穿过回廊,撞进那个玄衣男子的怀中。看见终南山的月光下,他执起她的手说“这一世,我不会再错过你”。看见云梦泽的金光中,他们十指相扣许下白首之约。
六十载光阴如流水,此刻都涌到眼前。
“落儿!”
凌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风尘仆仆,脸色苍白,却坚持推开搀扶奔到她床前。
“你...回来了...”她努力微笑。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我说过,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苏落儿望着他,忽然想起那年落花苑初遇,他问她:“看破红尘的眼,红不红?”
此刻她终于能回答:“为你...红尘很美...”
她的手缓缓垂下,腕间莲华印记发出最后一道微光,然后彻底消散。
窗外,梨花落如雪。
凌绝抱着她静坐良久,直到月光洒满房间。他轻轻为她理好鬓发,哼起那首她最爱的江南小调。
三日后,凌绝安详离世,手中紧握着那半块三生佩。
遵遗愿,二人合葬于姑苏城外梨花坡。墓碑上刻着:
“凌绝与苏落儿
看破红尘的眼,为你而红
落花成冢处,白首不相离”
每年梨花盛开时,总有人见一对白发老人携手赏花。走近时,却只有落花纷飞。
女帝凌念安在位五十载,天下太平。临终前,她嘱托将自己眉间朱砂痣刺下,与父母合葬。
那点朱砂落入坟冢时,三百年的梨花树一夜花开如雪,仿佛在完成最后的告别。
落花风起,吹过三生三世。
这一次,终于不再是错过。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