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定省（下）

早饭后，赵氏略显疲态，挥了挥手让儿媳们散去。

林氏立刻又恢复了那副娇艳活泼的模样，亲热地挽住沈知意的胳膊，力道却不小林氏“二弟妹，母亲既让你多操心内宅事务，我这做嫂子的少不得要带你熟悉熟悉。这国公府啊，地方大，规矩多，人心也杂，初来乍到容易走岔了路，认错了人。”

她话里有话，看似热情，实则警告兼示威。

沈知意微微抽出手臂，幅度很小，既不失礼又摆脱了过于亲近的挟制，她垂眸浅笑沈知意“多谢大嫂提点。知意初来，诸多不懂，正需大嫂这般明理之人指引。日后若有行止不当之处，还望大嫂不吝指教。”

态度谦卑得让人挑不出错。

林氏一拳打在棉花上，见她如此伏低做小，虚荣心得到满足，便也失了继续纠缠的兴趣，只敷衍道林氏“好说好说。”

便领着丫鬟，袅袅婷婷地先走了。

三奶奶苏氏落在最后，见林氏走远，才怯怯地上前，对沈知意福了一福苏氏“二嫂。”

沈知意回以平礼，语气温和沈知意“三弟妹。”

两人并肩慢慢往外走，沉默片刻，苏氏似乎鼓足了勇气，声音细若蚊蚋苏氏“二嫂…方才，多谢你。”

沈知意微怔，旋即明白她指的是早饭时，林氏话里话外也想踩苏氏一脚，被沈知意不经意间用别的话题带了过去。没想到这看似怯懦的三弟妹，心思竟如此细腻敏感。

沈知意 “三弟妹言重了，妯娌之间，本就该相互帮衬。”

沈知意轻声道，目光快速扫过苏氏洗得有些发白的衣袖边缘和头上略显素净的银簪。

苏氏似乎因她这句话得到些许安慰，但又不敢多言，只低声道苏氏“府里…不比寻常人家，二嫂万事小心。”

说完，像是怕被人看见似的，匆匆福了一礼，便带着自己的小丫鬟快步离开了。

沈知意站在原地，看着苏氏略显仓惶的背影，目光沉静。

回到顾珩所居的“惊蛰院”——这院名透着一股锐利与不安定感，倒很符合其主人给人的印象。

院内仆役见到她，纷纷行礼，口称“二奶奶”，态度恭敬却疏离。顾珩早已离去，他公务繁忙，甚少白日在内宅逗留。

云袖这才松了口气，替沈知意卸下钗环，换上家常旧衣，忍不住抱怨云袖“这国公府的规矩也太大了，一顿早饭吃得人脊背发凉。还有那大奶奶，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

沈知意对着铜镜，自己慢慢梳理着一头青丝，语气平淡沈知意“祸从口出。在这里，你看到的、听到的，咽下去，烂在肚子里。除非我问你，否则不要对任何人评说府中人事，包括我。”

云袖心中一凛，忙肃容道云袖“是，二奶奶，奴婢记住了。”

沈知意 “去打听一下，院里这些仆役的来历，尤其是管事的嬷嬷和贴身伺候的二爷的小厮。不必刻意，听听他们闲聊即可，重点记下谁和哪个院子有亲，谁又似乎不得志。”

沈知意吩咐道，声音压得极低。

云袖 “是。”

云袖虽不解其深意，但看主子如此郑重，立刻点头。

沈知意走到窗边书案前，案上放着几本账册和一份简单的府邸人员名录——这是今早离开福禧堂前，赵氏让身边嬷嬷交给她的，美其名曰“熟悉事务”，实则更像是一种试探，看她能否看懂，是否会出错。

她翻开账册。安国公府开销巨大，进项也多，账目繁杂。田庄、铺面、俸禄、赏赐、人情往来…一笔笔，记录在案。

她看得极慢，指尖逐行划过。她的记性极好，近乎过目不忘，这是她生母留下的唯一天赋，也是她如今最重要的依仗之一。

看着看着，她纤细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有些账目，看似合理，细究却模糊。几处田庄的产出年年递减，理由无非是天灾人祸，但赔付给佃户的款项却又一笔带过。几间铺面的租金收入稳定，但进货的成本却逐年微涨，涨幅不大，但积年累月，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还有几笔数额不小的支出，名目含糊，只写着“公务打点”或“旧账清偿”。

漏洞不大，甚至做得颇为巧妙，若非她心细如发又刻意寻找，几乎难以察觉。

但这已经足够了。这说明国公府的账，并非铁板一块。水面之下，藏着污浊。

她合上账册，又拿起人员名录。惊蛰院的人事相对简单，但也能看出顾珩的掌控力极强，核心位置都是他的人。其他各房、各处管事的关系则盘根错节，与主子们的利益休戚相关。

她需要时间，需要更多信息来梳理这些脉络。

接下来的日子，沈知意严格遵循着新妇的本分。每日晨昏定省，从不迟到早退，在赵氏面前恭顺有加，对林氏的明枪暗箭一律以柔克刚，对苏氏保持适度的距离和善意。

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惊蛰院，或是“研读”账本，或是“学习”管家事宜，偶尔在院中散步，遇到仆役，态度温和，却也不多言语。

她像一株安静的水生植物，悄然扎根，缓慢地伸展触角，感知着水流的方向和暗藏的漩涡。

云袖则按照她的指示，凭借着几分机灵和沈知意偶尔赏下的不值钱却心意十足的小东西（如一瓶好的伤药、一块新鲜的糕点），慢慢与院中一些不得志或受过委屈的下人搭上了话。

消息零碎地汇集过来：

管家顾全的妻子是夫人赵氏的陪房，权势颇大。

林氏带来的奶嬷嬷仗着主子势，常克扣其他房头的用度。

马房有个老仆，儿子以前在顾珩麾下当兵，伤了腿脚被送回，安置得并不好，老仆颇有怨言。

庄子上送来年货时，曾有庄头与账房先生私下争吵，似乎与账目有关…

沈知意将这些碎片一一记在心里，并不急于拼凑。她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等待一个足以打破平静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