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新芽

漕粮风波带来的肃杀之气，如同冬日最后的寒潮，缓慢而顽固地侵蚀着安国公府。顾珩虽勉强脱身，但圣心已失，朝中多有非议，往日门庭若市的景象冷清了不少。他越发深居简出，性情也变得更加阴晴不定，惊蛰院的下人行走坐卧皆屏息凝神，生怕触怒主子。

沈知意却在这片压抑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空隙。顾珩的注意力被迫更多地转向外部危机和自身声誉的修补，对府内庶务的掌控，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松懈。

她不动声色地加快了步伐。

首先是对内宅经济的进一步整合。她以“年景不佳，需勤俭持家”为由，说动了尚处悲痛与后怕中的赵氏，对府中各项用度进行了一次更细致的审核与缩减。此举自然招致林氏及其党羽的怨言，但在大义名分和赵氏的默许下，无人能明面反对。

沈知意并非一味节流，更重开源。她将“惠丰号”的成功模式有限度地复制到其他产业。那几家脂粉铺子，她不再依赖昂贵的南方采买，转而与京郊几家手艺好、价格公道的私人作坊签订了长期供货协议，品质不减，成本却大幅降低。绸缎庄则继续与柳芸娘和那家秘密织坊合作，推出更多新颖又不失端庄的独家花样，牢牢吸引着一批高端客户。

利润悄然增长。大部分依旧充盈公账，缓和了因顾珩仕途受挫而可能带来的经济压力，另一部分则继续流入她的“小金库”。她的经济基础越发雄厚。

更重要的是人事安排。借着缩减用度、调整产业的机会，她以“能力不济”、“人浮于事”为由，将林氏安排的几个贪墨严重的管事调离了关键岗位。空出的位置，她并未安插自己名下的亲信——那太显眼——而是推荐了一些家境清寒、有真才实学却无派系背景的寒门子弟或庶族旁支，其中便包括那位老账房的侄孙，以及一位苏氏推荐的、精通园艺却因性格耿直而被埋没的远房表亲。

这些人对沈知意心怀感激，自然向她靠拢，且因其出身，不易引起顾珩和林氏的警惕。一张以才干和利益为纽带、而非血缘亲缘的隐形网络，正在府中慢慢织就。

柳芸娘已成为她不可或缺的臂助。不仅负责“惠丰号”的核心账目和设计，更开始协助她处理其他铺面的账务汇总。沈知意刻意栽培她，教她更复杂的账目处理技巧和人情世故。柳芸娘聪慧刻苦，对沈知意既感激又忠诚，几乎到了以她马首是瞻的地步。

沈知意并未满足于此。她开始通过柳芸娘和“惠丰号”的渠道，有意识地接触更多生活困顿却身怀技艺的女性。一位丈夫早逝、独自抚养幼子、擅长刺绣的寡妇，被安排到绸缎庄的绣房做管事；一位因家道中落、被迫出来谋生、写得一手好字的官家小姐，被请到府中，名义上是帮沈知意整理文书，实则负责抄录、归档重要信息。

这些举动细微而不起眼，甚至被外人视为二奶奶心善，施舍口饭给可怜人。但沈知意正是在这一点一滴的积累中，悄然组建着她的核心班底——一个完全由女性组成，因她的援手而凝聚，并因共同的不公境遇而潜藏反抗意识的团队。

苏氏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沈知意持续的、不露声色的关照，让她逐渐放下了戒心。一次偶然的机会，沈知意发现苏氏竟对京城各家谱系关系、陈年旧事了如指掌，记忆之力竟不逊于自己。她心中一动，开始时常“请教”苏氏一些关于各家渊源、姻亲故旧的问题。苏氏难得被人重视，又是自己擅长的领域，便也渐渐打开话匣子，提供了大量宝贵的信息。沈知意则投桃报李，在生活用度上更加关照她，两人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一日，顾珩突然将沈知意叫到书房。他面色依旧沉郁，但眼神中多了几分审度。

顾珩“府中近日用度，似乎颇有节余？”

他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沈知意心中微紧，垂首应答沈知意“回夫君，确是略有节余。如今外头风声紧，妾身想着，府中还是俭省些好，便与母亲商议，削减了些不必要的开销，幸得母亲支持。”

顾珩“嗯。”

顾珩不置可否，手指轻敲桌面顾珩“听闻你将几家铺子打理得不错？”

沈知意“托夫君和母亲的福，赖各位管事用心，略有起色，不敢居功。”

沈知意愈发谦卑。

顾珩沉默片刻，忽然道顾珩“如今我处境艰难，府中进项能维持充裕，你功不可没。日后…外院一些与各家礼尚往来的开销账目，你也一并管起来吧。务必清晰明白，莫要再授人以柄。”

沈知意心中一震。管理与外界的礼尚往来！这不仅仅是银钱，更是接触顾珩人际关系网络、了解他与朝中各方势力亲疏远近的绝佳机会！

沈知意“是，夫君。妾身定当谨慎办理，绝不出错。”

她强压激动，恭顺应下。

顾珩深深看了她一眼，挥挥手让她退下。他此举，既有赏功之意，或许也存了进一步试探和捆绑的心思——将更多核心事务交给她，她便更与国公府一体，一损俱损。

沈知意退出书房，春风拂面，却觉背后隐隐发凉。顾珩的信任如同毒药，甜美而致命。但她别无选择，只能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她立刻投入新的工作。礼尚往来的账目繁杂而敏感，记录了国公府与京城各路权贵的礼物交换、人情投资。她仔细梳理，从中分析着顾珩的阵营、潜在的盟友与敌人。

她发现，顾珩近期的礼物流向，明显加大了对几位手握实权、却地位中立、或在漕粮案中保持沉默的将领和官员的投入。而对东宫属官和一些清流御史的馈赠则几乎断绝。显然，他在重新布局，试图拉拢新的力量，弥补之前的损失。

这些信息，对她未来可能的选择，至关重要。

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平静，但沈知意知道，那只是暴风雨后短暂的间歇。余烬之下，新芽萌发，而她编织的网，已悄然覆盖了更深更广的领域。她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也推动着下一场风起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