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训练场像个巨大的蒸笼,海岛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把沙地烤得滚烫,空气扭曲着,连远处的海浪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沈蓁背着药箱,沿着训练场边缘例行巡查。这是她给自己定的规矩,多走动,能更及时地发现问题,也能让那些不好意思因“小伤”去卫生所的兵得到处理。
障碍场上,吼声震天。一个个古铜色的身躯在高低杠、绳网、泥潭里奋力攀爬翻滚,汗水甩出去,瞬间就被蒸干。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寻找那个最冷硬的身影。
向羽就在那里。他像不知疲倦的猛虎,动作精准而暴烈,每一个指令都简短如刀,每一个眼神都让手下的兵绷紧神经。他示范低姿匍匐,身体紧贴滚烫的地面,速度快得惊人,带起一溜烟尘。
沈蓁的视线落在他右臂上。昨天她处理过的那只手,在支撑和发力时,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凝滞。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那根本不存在。
“注意力!你们的动作是娘们儿逛街吗?!”他的吼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加快速度!最后三名,再加三组!”
士兵们咬着牙,玩命地冲。
突然,一个新兵在攀越高板墙时,大概是力竭手滑,吭哧一声闷响,直接从近两米高的地方仰面摔了下来,重重砸在沙地上,当时就没了动静。
周围瞬间一静。
“操!”离得最近的巴郎骂了一声就要冲过去。
但有人比他更快。
几乎在士兵落地的瞬间,一道迷彩身影如同猎豹般猛扑过去,是向羽。他单膝跪地,快速检查了一下昏迷士兵的颈侧和呼吸。
“别乱动他!”向羽低吼,制止了围上来的其他人,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绷。他抬头,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场边的沈蓁,“军医!”
沈蓁心一提,立刻提着药箱跑了过去,沙地陷脚,跑起来有些踉跄。
她赶到时,向羽已经初步检查完毕,抬头对她快速说道:“昏迷,呼吸心跳有,后背着地,怀疑脊柱或内脏震荡,不能轻易移动。”他的语速极快,但条理清晰,冷静得可怕,只是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沈蓁立刻蹲下,专业而迅速地接手检查。她的手指轻触士兵的颈动脉,查看瞳孔,小心地检查他的头颈和四肢。
“初步判断有脑震荡,需要立刻固定颈部和脊柱,呼叫救护车!”沈蓁的声音冷静,手下已经开始从药箱里取出颈托。
向羽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对身后吼道:“巴郎!通知旅部医院!蒋小鱼!去门口引路!其他人散开!保持空气流通!”
命令一道道发出,混乱的场面瞬间被控制住。
沈蓁专注地给伤员上颈托,向羽在一旁配合,用他强有力的手臂稳定着伤员的躯干,两人的动作在这一刻竟然有种难言的默契。他小心地托着士兵的头部和肩膀,配合着沈蓁的每一个指令,动作稳得不可思议,完全看不出他右臂有任何不适。
阳光毒辣地烤着,汗水顺着向羽刚硬的脸颊线条往下淌,滴落在沙地上,瞬间消失。他抿着唇,眼神死死盯着昏迷的士兵,那种专注和压迫感,仿佛在用意志力吊住士兵的命。
沈蓁用眼角余光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和微微颤抖的臂肌——那是极度用力和控制下的生理反应。他离她很近,身上浓烈的汗味、尘土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强者的灼热气息,扑面而来。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旅部医院的医护人员迅速接手,将伤员固定上担架,抬走。
场间气氛依旧凝重。向羽站在原地,看着救护车远去,胸膛微微起伏,刚才托举伤员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手指难以抑制地轻微痉挛着。
沈蓁收拾好药箱,站起身,走到他身边。
“向排长,”她的声音放得很轻,“你的手臂……”
向羽猛地回过神,像是被惊醒的猛兽,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他放下手臂,肌肉再次绷紧,恢复了那副冷硬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紧张、专注甚至流露出一丝脆弱的男人只是幻觉。
“没事。”他打断她,声音重新变得沙哑冰冷,甚至比平时更硬,像是在掩盖什么。他不再看她,转身面向那些惊魂未定的士兵,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骇人的怒火:“看什么看?!一个意外就把你们吓成鹌鹑了?!训练继续!今天所有人,障碍场再加练五遍!练不死,就往死里练!”
士兵们噤若寒蝉,立刻重新扑向障碍场,比之前更加拼命。
向羽也转身,像是要亲自监督,仿佛只有把自己也投入到这疯狂的训练中,才能压下些什么。
“向排长!”沈蓁提高了一点声音,追上一步,“你的右臂旧伤肯定被牵扯到了,必须立刻冷敷和放松,否则明天可能无法训练!”
向羽的脚步顿住了。背影僵硬。
几秒后,他缓缓转过身,眼神深得像寒潭,里面翻涌着沈蓁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怒火,有后怕,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或许还有一丝被她戳破的狼狈。
“沈军医,”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我的职责是带好兵,在场上倒下任何一个,都是我的失职。至于我的身体,不劳你费心。”
说完,他决绝地转身,大步走向训练场,重新投入那片烈日下的熔炉,留下一个冷硬而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的背影。
沈蓁站在原地,药箱的带子勒得手心发疼。
她看着他在训练场上更加疯狂地操练自己和其他人,看着他右臂每一次发力时那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扭曲,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男人冷硬的外壳下,压着多么沉重的责任和或许不为人知的过去。那旧伤,恐怕不止在身体上。
海风依旧燥热,训练场的口号声嘶哑却疯狂。
沈蓁轻轻吸了口气,眼神却更加坚定。她提起药箱,没有离开,而是走到了训练场边的荫凉处,默默地看着。
他不来,她就等。等他倒下,或者……等他终于愿意承认自己也会痛。
这场无声的较量,她不会退。